七个被绞死的人(第8/34页)

“呸,该死的!”他啐了口唾沫说,“你干吗龇牙咧嘴的?这儿可不是小酒馆!”

“可我不情愿被绞死啊,嘎——嘎——嘎!”扬松放声大笑着。

“魔鬼!”看守骂道,急忙画了个十字。

其实这个脑袋特别小、脸皮松弛的人最不像魔鬼,但他像鹅叫似的笑声中却有一种危及监狱的神圣和牢固性的东西,他要是再这么笑一会儿——这腐朽的墙壁就会坍塌,这潮湿发霉的铁栅栏就会倾倒,而看守就会自动地把囚犯送出牢门,对他们说:“请吧,先生们,进城去寻欢作乐吧!或许,你们有人想到乡下去吧?”真是个魔鬼!

但是,扬松已经不再笑了。他只是狡黠地眯缝着眼睛。

“哼,等着瞧吧!”看守用模棱两可的威胁口气说着,转身就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停地回过头来望望。

整个这一夜,扬松的心情都平静而愉快。他自言自语地反复说着那句话:“不该绞死我。”他觉得这句话那么令人信服,那么充满智慧,那么不容置辩,因此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了。关于自己的罪行,他早已忘了,只是有时候觉得遗憾,没有把女主人强奸成功。可是过了不久,他连这件事也忘了。

每天早晨扬松都要问,什么时候把他绞死,而那个看守每天早晨总是生气地回答说:

“着急了吗,魔鬼。等着吧!”他说完后,不等扬松嘎嘎大笑,就赶快走开。

由于天天都重复这些话,由于天天从早到晚都和寻常日子没有什么两样,扬松也就深信,永远不会把他绞死了,很快就把对他的审判忘得一干二净。他整天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模模糊糊地开心地梦见有许多粪堆的白雪皑皑的田野,梦见火车站上的餐厅以及更遥远、更美好的事物。狱中伙食不坏,所以很快,只不过几天工夫,他就胖了,显得多少神气些了。

“要是现在,她说不定会爱我了,”不知怎么,他想起了女主人,“现在我胖了,不比男主人差。”

他唯一感到不足的是没有酒喝。他太想喝伏特加了——喝得醉醺醺的,然后赶着马飞快地跑呀,跑呀。

那些恐怖分子被捕获的消息传到了监狱里,这回看守在回答扬松的老问题时,突然用出乎意料地粗鲁的口气回答说:

“这下快了。”

他平静而又神气活现地看了看扬松说:

“这下快了。我想,也就是个把礼拜的事。”

扬松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两只呆滞的眼睛显得浑浊不清,像是要打瞌睡。他问道:

“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一会儿急得要命,连等一等都不耐烦,一会儿又说这是开玩笑!我们这儿是不兴开玩笑的,你喜欢开玩笑,可我们不兴开玩笑。”看守威风凛凛地说完就走了。

这天还没等到天黑,扬松就瘦得落形了。这段时间以来,他由于发胖,连皮肤也光滑了,可这时却突然起了许许多多细小的皱纹,有些地方甚至都松垂下来。眼睛变得昏昏欲睡,行动呆板迟缓,仿佛连脑袋的转动、手指的屈伸和双腿的移动,都成了颇费踌躇的十分复杂的重大事情。夜里他躺在床上,怎么也合不上眼,那双惺忪的睡眼直到天亮还睁开着。

“啊哈!”第二天看守一见到他,就得意地说,“是吧,亲爱的,这儿可不是小酒馆。”

看守就像一个在实验中再次获得成功的学者那样,怀着愉快、满意的神情把这个定了罪的犯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心想这下一切都上轨道了。魔鬼出了丑,受到了报应,监狱和死刑的神圣得到了恢复。于是,老看守宽容地、甚至打心里可怜他地问道:

“你是不是要跟什么人会会面?”

“干吗要会面?”

“喏,告别呗。比方说,同母亲或者兄弟什么的。”

“不该绞死我,”扬松低声说道,乜斜着眼睛瞥了看守一眼,“我不情愿给绞死。”

看守朝他看了看,默默地挥了挥手,走了。

到傍晚时,扬松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这天跟寻常的日子一模一样,冬天的天空像通常一样云雾腾腾,走廊里像通常一样传来脚步声和有关公务的谈话声,酸菜汤也像通常一样发出通常的、自然的气味。于是他又不相信自己真的会被绞死。但是到了夜里,扬松却害怕起来。从前,他认为夜晚不过就是黑暗,是该上床睡觉的特殊的黑暗的时刻,可现在,他却感觉到了夜晚神秘莫测、阴森可怖的本质。要不去相信死期已近,就需要在自己周围看得到和听得见像脚步声、说话声、亮光、酸菜汤等等寻常的东西。可眼下,他觉得一切都不同寻常,这寂静,这黑暗,这一切本身不正是死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