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15/34页)
“父亲,你是个高尚的人。”
“你说这干吗!你说这干吗!”上校惊诧地说。
猛然间,他像瘫下来似的,一头伏在儿子的肩膀上。原先,他个子比谢尔盖要高,可现在却变得矮小了,他的乱蓬蓬的枯干的脑袋像一个白色的圆球,靠在儿子的肩膀上。于是,两人默默地互相吻起来:谢尔盖吻着他乱蓬蓬的白发,而他呢——吻着儿子的囚衣。
“可我呢?”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说。
他俩转过头去一瞧,原来是母亲。她挺着脖子站在那儿,露出一副气呼呼的,几乎是憎恨的神情。
“你怎么啦,母亲?”上校大声地问。
“可我呢?”她失魂落魄似的摇着头说,“你们倒好,一个劲儿地亲吻,可我呢?你们还是男子汉呢,对吗?可我呢?我呢?”
“好妈妈!”谢尔盖转身扑到她的怀抱里。
这时的情景,实在难以形容,也无须形容了!
临了,上校说道:
“我祝你冥福,谢廖沙。要视死如归,像个军官的样子。”
接着他们就走了。终于还是走了。刚才他们还在这里,站着,说说话——可是突然间走了。母亲就坐在这个地方,而父亲则站在那个地方——可突然间都走了。谢尔盖回到牢房里,躺到床上,面朝着墙壁,以免狱卒看到他在哭。他哭了好久。后来,哭累了,就沉沉地睡着了。
来看华西里·卡希林的,只有母亲一个人。他父亲是个巨商,不愿意来。华西里看到老母亲后,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尽管天气暖和,甚至挺热,他却冷得不停地打着寒战。母子俩的谈话简短而又令人难受。
“妈妈,其实您用不着来。这反而使我们俩都更加痛苦。”
“华西亚,我的天啊,你干吗要干出这种事!干吗!”
老太婆失声大哭起来,不时用黑色羊毛头巾的一角擦着眼泪。华西里和几个兄弟都有对无知无识的母亲嚷嚷的习惯。这时,他停住脚步,打着寒战,气冲冲地对她嚷道:
“不是叫我说着了吗!我早就料到你会讲出这种话来!你呀,妈妈,啥也不懂!不懂!”
“好,好,不懂就不懂。你这是怎么啦——冷吗?”
“是的……”华西里没好气地说。他又开始踱起步来,同时生气地睥睨着母亲。
“是不是感冒啦?”
“哎呀,妈妈,还谈什么感冒,都已经要……”
他举起一只手绝望地挥了一下。老太婆本想说“可我们那老头子礼拜一就关照我给他做春饼(6)吃”,但她看到儿子的样子,吓得连忙改口,哭诉着说:
“我跟他讲: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嘛,去看看他、宽恕他吧。可是,他说啥也不肯来,这倔老头!……”
“哼,见他的鬼去吧!他算我的什么父亲!他过去是坏蛋,现在仍然是坏蛋!”
“华西亚,你这可是骂自己的父亲啊!”老太婆直起身子来责备说。
“是骂父亲。”
“是亲生父亲啊!”
“他算我的什么亲生父亲!”
真是荒唐得不近人情。眼看就要被绞死了,可还在为一些芝麻绿豆大的无聊事情争吵;说话都不是好声好气的,就像是脚踩着空的核桃壳那样,噼哩啪啦乱响。由于伤心,由于一生都和自己的亲属互不理解,好像隔着一堵墙那样,华西里差点要哭出来。现在,在临死前的最后时刻,他粗鲁地瞪出两只傻乎乎的眼睛,冲着母亲嚷道:
“您难道不懂吗,我就要被绞死啦!要被绞死!您懂不懂?要被绞死!”
“要是你不去惹人家,就不会把你……”老太婆也大声嚷道。
“天哪!这是什么话!连禽兽也不如。我还是您的儿子不是?”
他失声哭了,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老太婆坐在另一个角落里,也哭了起来。但是母子俩的感情不曾有一刻交融在一起,也未能有一刻排解他对死亡的恐怖。这是孤独的、冷冰冰的、不能温暖人心的泪水。母亲说:
“你倒说说,我到底是你的母亲不是,你还埋怨我。可我这些日子来头发全都急白了,完全成了老太婆。而你却还这么说,还埋怨我!”
“好了,好了,妈妈。原谅我吧。您该走了。替我吻吻哥哥和弟弟。”
“难道我不是你的母亲?难道我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