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14/34页)

“而且,你不要哭。千万不要哭!要是你哭的话,那可会伤透他的心、要他的命的,老太婆。”

“可你自己干吗哭呀?”

“我这是在跟你相对而哭!不可以哭,听见了吗?”

“好的,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

他本想在马车上再叮嘱老伴一次,结果却忘了说。他们,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蜷缩着身子,默默地想着心事。而整个城市因为正好在过谢肉节(5),都一片欢乐,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此刻他们坐在接待室里。上校把右手插在长礼服的前襟里,像是要讲话。谢尔盖坐下来后,目光落到离得很近的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马上跳起身来。

“坐下吧,谢廖任卡。”母亲恳求说。

“坐下,谢尔盖!”父亲支持老伴说。

大家都默不作声。母亲不自然地微笑着:

“谢廖任卡,我们到处奔走,想营救你。”

“那是白忙,好妈妈……”

上校坚决地说:

“我们应当这样做,谢尔盖,好使得你别以为父母亲狠心撇下你不管。”

又是一阵沉默。三个人都害怕说话,仿佛不管什么话一到嘴边就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变作了死亡的意思了。谢尔盖朝父亲穿的那件刷得干干净净的散发出汽油味的长礼服瞥了一眼,心想:“现在他没有勤务兵了,这衣服准是他自己刷的。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他是什么时候刷衣服的?大概是在早上刷的。”突然,他开口问道:

“妹妹怎么样?身体好吗?”

“尼诺奇卡什么也不知道。”母亲赶忙回答说。

但上校立刻严厉地制止了她:

“干吗撒谎?小姑娘在报上全都看到了。该让谢尔盖知道,大家……他所有的亲属……在这种时候……都在想……”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时母亲的脸突然皱了起来,拉得长长的,哆嗦个不停,而且霎时间就湿漉漉的,变得难以相认了。她那双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迫促,越来越响。

“谢……谢廖……谢……谢……”她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这个字,嘴唇已不会翕动,“谢……”

“好妈妈!”

上校朝前走了一步,他浑身上下,包括长礼服的每一道褶襞、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在颤抖。他并不知道他那像死人一般惨白的脸色和绝望地强作镇定的样子,看上去是多么吓人。他对老伴说:

“住嘴!别折磨他!别折磨!别折磨!他都要死了!别折磨他了!”

她已经吓得不再作声了,可他还在轻轻地挥动紧握在胸前的拳头,关照她说:

“别折磨他了!”

然后退回一步,把一只颤抖的手插进长礼服的前襟,竭力装出镇静的样子,两片惨白的嘴唇一张一阖地大声问道:

“什么时候?”

“明天早晨。”谢尔盖那两片同样惨白的嘴唇一张一阖地回答说。

母亲努着嘴唇,眼睛望着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后来,她继续努着嘴唇,仿佛脱口而出地说出了下面这句简单而又突兀的话:

“谢廖任卡,尼诺奇卡要我代她吻你一下。”

“你也代我吻她。”谢尔盖说。

“好的。还有赫沃斯托夫一家都问你好。”

“哪一个赫沃斯托夫?啊,对啦!”

上校打断他们说:

“好啦,该走了。起来吧,母亲,该走了。”

父子俩扶着瘫软无力的母亲站起来。

“告别吧!”上校吩咐说,“画个十字给儿子祝福。”

她照吩咐她的那样办了。但是,在画十字和短促地吻儿子的同时,她不停地摇着头,语无伦次地嘟哝说:

“不,不该这样。不,不该这样。不,不。叫我今后怎么办?叫我怎么说?不,不该这样。”

“别了,谢尔盖!”父亲说。

父子俩握了握手,然后用力地但是短促地互相吻了吻。

“你……”谢尔盖开口说。

“什么事?”父亲语不成句地问。

“不,不该这样。不,不。叫我怎么说呢?”母亲摇着头,反复地说道。她已经又坐了下来,全身都在摇晃。

“你……”谢尔盖又开口说。

突然,他像孩子那样,可怜巴巴地皱起了眉头,眼睛里一下子噙满了泪水。他透过挂在眼眶上的泪珠,看到近处父亲惨白的脸上也已泪水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