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8/26页)

我们继续往前走,几乎立刻又碰到了两名伤员:一个躺在路基上,另一个在沟道里呻吟。把他们扶起来的时候,大夫气得直打哆嗦地对我说:

“那又怎么?”说着,他把身子转开了。

再走了几步,我们遇到了一位轻伤员,他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自己走着。他低头直对着我们走过来,当我们散开给他让路时,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他仿佛没有看见我们。到了机车旁边,他停了一会儿,绕过机车沿着车厢走去。

“你上车吧!”大夫喊了一声,可是他没有回答。

这是头一批人,他们使我们感到了恐惧。可是后来,在路基上和路基附近越来越经常地开始遇到这样的人,而且整个田野都弥漫着燃烧后没有散尽的红色的反光,它好像活着似的在蠕动,在大声叫喊、呼号、诅咒和呻吟。这些黑黝黝的丘冈在蠕动,在爬行,像从筐子里放出来的半死不活的虾,叉着腿脚,样子怪怪的,几乎就像衣衫褴褛、行动上显出惊慌不安的和沉重得动弹不得的那种人。有些是不作声、顺顺从从的;另一些则在呻吟,在号叫,在谩骂,并仇恨我们这些救了他们的人,恨得还很激烈,仿佛这血淋淋、冷漠的夜、他们在夜间尸体堆里的这种孤独,以及这些可怕的伤痛,都是我们造成的。车厢里的位置已经不够了,我们也好像在血雨中站久了,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浸湿了,可是还一直有伤员送来,苏醒了的田野仍一直这样荒凉地在蠕动。

有些伤员自己爬过来了,另一些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走来的。一个士兵几乎是跪着来到我们跟前的。他的脸部被打破了,只留下一只发出火辣辣、粗野可怕的目光的眼睛,他还几乎全身赤裸,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似的。他推了我一把,然后一只眼睛盯住大夫,并一把抓住大夫的胸口:

“我要揍你的狗脸!”他叫嚷了一声,揪住大夫的身子并长时间挖苦地进行下流的痛骂,“我要揍你的狗脸!恶棍!”

大夫挣脱出来后,便向士兵冲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起来:

“我要把你送交法庭,坏蛋!关你的禁闭!你妨碍我工作!坏蛋!畜生!”

人们把他们拉开了,但那士兵还嚷嚷了好一阵子:

“恶棍!我要揍你的狗脸!”

我已经筋疲力尽,到旁边抽支烟,休息一会儿。因为血干了,一双手变得像两只黑手套一样,手指头难以弯曲,所以火柴和烟都掉下去了。而当我抽上烟的时候,觉得那卷烟发出的气味是那么新奇古怪,像是完全另一种味道,我以前及此后都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时候那个大学里来的卫生员向我走过来了,他也是坐车来的,不过我仿佛觉得几年前我们见过面,却总也没法回忆起在什么地方。他迈步坚定地走着,好像是操练时在正步走,一双眼睛还穿过我张望着更远更高的地方。

“可是他们在睡觉。”他好像完全镇静地说。

我火了,好像他的指责涉及到了我。

“您忘了,他们已经像一群狮子似的拼搏十天了。”

“可是他们在睡觉。”他重复说了一遍,同时穿过我看着更高的地方。然后,他向我弯下身子,便一边伸出手指表示威胁,一边依旧那么干巴巴和那么镇静地接着说:

“我来告诉您。我来告诉您。”

“什么?”

他向我更低地弯下身子,意味深长地用手指威胁着,好像在结束自己的想法似的重复说:

“我来告诉您。我来告诉您。您转告他们。”

接着,他依旧那么严厉地看着我,并再一次地伸出手指来威胁了一下,然后便拔出手枪往自己的太阳穴上开了枪。而这,既不奇怪也没有使我感到害怕。我把香烟转到左手上,伸出一个手指摸了摸他的伤口,便向车厢走去。

“大学生他开枪自杀了。好像还活着。”我对医生说。

那一位则抱着自己的脑袋,叹息说:

“不过,见他的鬼去吧!……知道吗,我们这里可没有铺位了。瞧那一位,刚才也开枪自杀了。对您说句老实话吧,”他怒冲冲带威胁地叫起来,“我也是!对!所以请求你们,大家自己步行走吧。没有铺位。你们如果想告状,就告去吧。”

他依旧那么嚷嚷着转过身子,我则向马上要开枪自杀的那个人走去。他是个卫生员,好像也是大学里来的。他站着,前额靠在车壁上,因为正大哭呢,两个肩膀在抽搐。

“算了吧。”我接触到他正抽搐的肩膀说。

但是他没有转过身来,没有理睬,依然在哭。他的后脑壳是年轻的,像那个人一样,也是可怕的,他也站着,像喝醉了酒似的叉开两只脚,在呕吐。他的脖子上也有血——该是手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