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7/26页)

“这离得很远。大约在二十俄里以外。”

“我觉得冷。”大夫牙齿咯咯响着说。

大学生朝门外看了一眼,然后用一只手招呼我。我张望了一下:地平线上的各个不同地点,像被一条无声的链条连在一起似的都是这样,一动不动的火光,好像同时出来的数十个太阳。然后,已经不那么黑暗了。远处的丘冈变得浓黑浓黑,清晰地勾画出一道被折断的波浪形的线条,而附近则到处都蒙上了一层静静的红色的光芒,它默默的,一动不动。我瞅了大学生一眼:他的脸被染成了那种同样由血变成的空气和亮光的幽灵般的红色。

“伤员很多吗?”我问。

他摇了摇手。

“很多疯子。比伤员多。”

“真正的疯子吗?”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样的?”

他看着我时,连他的两只眼睛里也是那种停滞的、野蛮的和充满寒冷的恐惧的东西,就像个中暑死去的士兵。

“您不要说了。”我一边转过身子一边说。

“大夫也是个疯子。您瞧瞧他。”

大夫没有听见。他盘起两条腿坐着,那姿势像个土耳其人,身子总是一摇一晃的,还不出声地动着两片嘴唇和手指尖。他的目光里也有那种呆滞、木顿顿、惊住了的东西。

“我冷。”他说完后微微一笑。

“好,你们大家都见鬼去吧!”我大声嚷嚷起来,同时来到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你们为什么把我叫来?”

谁也没有回答。大学生望着默默地扩大开来的一团火光,而他那带鬈发的后脑壳是年轻的,当我看着它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有一只女人的纤手在抚摸着这些鬈发。可是这种感觉是那么令人不愉快,以致我开始憎恨起这个大学生来,看着他我没法不感到厌恶。

“您今年多大?”我问他,可是他没有转过身来,也不回答。

大夫的身子在摇晃。

“我冷。”

“当我想到,”大学生没有转过身来说,“当我想到什么地方有街道、房子、一所大学……”

他好像已经说完了一切似的中断了,沉默起来。火车几乎是突然地停了下来,我却撞在了车壁上,还听到说话的声音。我们都跳下了车厢。

机车紧前面的路基上躺着个什么,是不大的一团,从中翘出了一只脚。

“是个伤员?”

“不,一个被打死了的。没有脑袋。只是不管怎么样,我得把车头灯点亮了。否则的话,还会有人磕着的。”

人们把翘出一只脚的那团玩意儿扔到了一边;那只脚刹那间向上晃了一下,它仿佛要向空中奔去,接着一切都消失在黑乎乎的沟谷里了。灯亮了,机车立刻变黑了。

“大家听听!”有谁带着些微的恐惧低声地说。

以前我们怎么没有听见呢!从四面八方没法确定的地点传来均匀的、把东西刮平那样的呻吟,它开阔无边,平静得出奇,甚至好像显得淡漠。我们听到了很多叫喊和呻吟,但这又和以往听到过的一切不同。在模模糊糊、红兮兮的表面上,肉眼捕捉不到什么,因此有一种感觉,这仿佛是大地本身和没有升起的太阳照亮的天空在呻吟。

“第五俄里了。”机车司机说。

“这是从那儿来的。”大夫向前伸出一只手来指着说。

大学生打了个寒战,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我们:

“这是什么呀?因为这种声音可是无法听到的!”

“我们走吧!”

我们徒步在机车前面走着,由我们产生的一排密集的影子出现在路基上;这影子,它不是黑的,而是一种朦胧的红色,因为黑黝黝天空的各个不同的边际都处于默默的、一动不动的静静的亮光下。而且我们每走一步,这荒凉的没有听到过的呻吟也在不祥地增长,它没有明显可见的源头——就好像是红色的空气在呻吟,是大地和天空在呻吟。它表现出的连续不断和古怪的淡漠,使人不时想起夏天草地里蝈蝈的叽叽叫——夏天草地里蝈蝈的那种均匀、热闹的叽叽叽叽声。遇见尸体的事儿也越来越经常了。我们匆匆查看一下,便把它们从路基上弄开——这些冷漠、安静、萎缩的尸体,在它们躺过的地方留下血干了以后暗黝黝、油污兮兮的一片印迹。开始的时候,我们还数数有多少,后来搞糊涂了,也就不数了。这样的尸体很多——对这个不祥的夜晚来说,它们太多了;这是一个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夜晚,它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呻吟。

“这是什么!”大夫叫喊起来,还伸出个拳头威胁什么人,“您——听着……”

快进入第六俄里了,呻吟却变得更明确、更尖锐了,而且感觉到了发出这种声音的歪歪扭扭的嘴巴。我们战战兢兢地凝视着红兮兮、模糊浑浊的地方,它以幽灵般的亮光给人造成错觉,因为这时几乎就在身边,在靠近路基处,有个什么人从下面发出大声恳求般的哭诉。我们立刻找到了他,是个伤员,脸上只看得到两只小眼睛——当灯光照到这张脸上时,它们又显得那么大。他停止了呻吟,只是用目光依次瞅着我们每个人以及我们拿着的灯,接着他的目光里露出了疯狂的喜悦,因为他看到了人和灯光。他的目光里还包含着生怕所有这一切像梦幻似的马上会消失的疯狂的恐惧,也许,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梦见拿着灯俯下身去的人,可是这些又消失在一片血淋淋、模糊的噩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