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9/19页)

“你还点着灯呢,我的明亮的小蜡烛!”她用柔润的轻声说,睡得嗓音带点阻塞。“靠近来挨着我坐一小会儿。我讲给你听,我做了个什么梦。”

他于是把灯吹熄了。

又一天在平静的惶惑中度过了。家里找到一个儿童用的小雪橇。小脸通红的卡坚卡穿着皮袄,大声笑着从结冰的小山坡顶,滑到花圃里没有扫雪的小路上。小冰山是日瓦戈医生用铁锨拍实之后,泼水浇成的。她总是乐呵呵,没完没了地返回来,用绳子拖着雪橇上坡。

寒气逼人,有增无已。院子里有太阳。雪地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变成了黄色。这蜜黄之中渐渐渗进早来的傍晚那种沉重的橘黄。

昨天拉拉又是洗衣又是洗澡,屋里积了许多潮气。窗上结出松松一层厚霜。从天花板到地板,发潮的墙纸上出现了一条条淌水似的黑道。房间里显得又暗又不舒适。日瓦戈往屋里抱劈柴、担水;还继续清理东西,不断有新的发现。拉拉从早到晚忙活,家务越来越多,也时常要他帮一把。

总在最忙的时候,两人的手碰到一起就握住不放了;抬起的重物没到目的地便搁到地上;一阵阵无法抵拒、令人眩晕的柔情,使他俩束手无策。又是什么事也做不成,什么思想都抛到了脑后。总是这样荒废了分分秒秒,积成了一个又一个时辰,天色竟又晚了下来。两人想起丢在一边的卡坚卡,没有饮水的黄马,才吃惊地清醒过来,拼命去补做耽误了的事情,心里感到十分内疚。

日瓦戈因为睡眠不足,脑子里昏沉沉的,像喝醉了酒一般,罩在一层甜丝丝的雾中;浑身酸疼、疲倦,却又感到舒畅。他迫不及待地盼着到晚上,好继续那中断了的夜间的工作。

他身上充满着那种梦幻般的朦胧感,已经替他完成了前一半的酝酿工作。周围一切变得朦胧。他的思想也变得朦胧。由此一切融合为浑然一体的迷蒙,迷蒙渐渐又在变,便成了最后准确清晰的前奏。一整天累人的欢快,犹如作品草稿的朦胧、迷蒙,正是入夜创作不可缺少的准备。

疲惫而又闲散,就无所不想,思想无孔不入。于是一切全起了变化,成了另个样子。

日瓦戈感到,自己在瓦雷基诺长住的希望是无法实现的,同拉拉分离的时刻已然不远,他无可挽回地要失去她,随之要失去对生活的欲念,也许要失去生命。忧伤袭上他心头。但令他更难忍受的是对夜晚的期待,是哭诉这种忧伤而且使任何人都黯然泪下的愿望。

他一整天都不能忘怀的野狼,此刻已然不再是月夜雪地上的野狼,而变成了豺狼主题,变成了一种敌对力量;这力量立志要害死日瓦戈医生和拉拉,或者把他们撵出瓦雷基诺。这种视狼为敌的念头不断发展,到了傍晚更十分地强烈,仿佛在舒基玛谷地真发掘出了远古怪物的遗骸,而沟谷中的确潜伏着神话般巨大的龙,正渴望吸到日瓦戈医生和拉拉的鲜血。

到了晚上,同昨天一样,日瓦戈医生点亮写字台上的油灯。拉拉和卡坚卡比前一天更早些便睡下了。

昨夜写的东西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旧有的,经过修改誊清,用正规书法写得很整洁。新写的用简笔涂鸦,不少省略号,字迹非常潦草难辨。

日瓦戈医生读着紊乱的底稿,往往感到失望。昨夜里这些诗稿催他泪下,一些出乎意料的成功之笔令他惊讶。这时,恰是这些貌似不凡之笔,显得过于牵强造作,使他不快。

他一生都向往能达到一种不露锋芒的含蓄的新奇,隐藏在通用的习以为常的形式之下。他一生都在努力形成一种平淡朴实的文笔,要使读者和听众能把握内容而无须费神理解。他一生都在关注创造一种不惹人注目的风格,可每次都吃惊地发现,自己离这个理想境界还很远。

昨天打草稿时,他想用朴实得近乎低声细语的手法,用亲切得像摇篮曲的手法,来表现出自己复杂的情绪、情爱和恐惧、忧伤和勇气,要让情绪仿佛摆脱开语言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如今,过了一天重看这些试作,他发觉缺乏能把零散诗行连成一体的内容的脉络。他在涂涂改改写诗的过程中,渐渐地也用这种抒情笔调叙述起勇士叶戈里的传说来。起初,他取了容量很大的宽松的五音步节奏。这种诗行不管内容如何,本身的节奏便和谐悦耳。可日瓦戈医生觉得这种刻板空洞的咏唱格调叫人生厌。他抛弃了这个浮夸的带间歇的节奏,把诗行挤成四音步。就像在散文中同冗繁作斗争一样。这回写起来困难些,但更有吸引力。进展迅速了,然而用这一节奏同样出现了过分啰嗦的毛病。他强迫自己再缩短诗行。在三音步的节奏里,词语变得紧凑了,萎靡松散的痕迹从作者笔下一扫而光,他显得清醒而热烈。诗行短小的节奏,本身便提醒作者该填进什么词。诗句一叫出景物,物象就展现在这框架内,栩栩如生。他听到马在诗稿上踏步而行,正如在肖邦的一部叙事乐曲中听得见奔马失蹄一样。格里戈里·波别多诺谢茨乘马在广袤的草原上飞驰,日瓦戈在后面看着他一点点缩小远去。他走笔匆匆,好不容易才把来得非常贴切合宜的词语和诗行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