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雷基诺(第9/12页)

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姑娘走进来,扎着两个小发辫。她细长的眼睛,透了几分顽皮和狡黠。她笑的时候,就把眼睛微微抬起。她在门外就发现母亲这里有客,但迈进门坎时觉得脸上应该表现出意外的惊讶。她向他行了个屈膝礼,目不转睛、毫无畏缩地盯着日瓦戈医生;这是一个过早思虑、孤独成长的孩子。

“这是我的女儿卡坚卡。您多关照呵。”

“在梅柳泽耶夫,您给我看过照片。长得这么大了,样子也变了!”

“你原来在家呀?我当你去玩了。怎么没听见你进大门呢?”

“我从窟窿里掏钥匙,那里面藏了好大的一只老鼠。我叫了一声就跑开了!我想非吓死不行。”

卡坚卡说着,绷紧了十分俊俏的小脸蛋,瞪大了顽皮的小眼睛,张圆了小嘴,活似从水里拽上来的一条小鱼。

“好了,回自己屋去吧。我求叔叔留下吃午饭,等把炉里的饭拿出来,我就喊你。”

“谢谢您的好意,我只好抱歉了。我们家里因为我总进城,把午饭改到六点。我一般不迟到,路上得骑三个多小时,有时整整四个小时。所以我才来得这么早。请您原谅,我过一会就走。”

“再坐半个小时嘛。”

“好。”

十五

“现在我也坦率说了吧。您讲的那个斯特列尔尼科夫,就是我的丈夫帕沙,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安季波夫。我没相信他死的传闻,是做对了;就跑到前线去找他。”

“这一点我不感到惊奇,精神上是有准备的。我听到这个神话,就认为这是胡扯。所以我才毫不在乎,同您非常随便、不假思索地讲到了他,仿佛这些谣传并不存在。谣言本身是无稽之谈。我见到过这个人。怎么能把您同他联系到一起呢?你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

“可实际上是这样,尤拉·安德烈耶维奇。斯特列尔尼科夫就是安季波夫,我的丈夫。我赞同一般人的见解。卡坚卡也知道这事,并且为自己的父亲骄傲。斯特列尔尼科夫是他的化名、笔名,像所有革命家一样。出于某种考虑,他不得不冒他人之名生活和行动。

“这次他攻打尤里亚京,朝我们投炸弹,明知我们在这里,却一次也没有打听我们是否活着,为的是不暴露自己的秘密。这在他看来自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来问他该怎么办,我们也会劝他这样做。你也许会说,我能平安无事,市苏维埃能提供勉强过得去的居住条件,等等,这些都说明他在暗中关照我们。这一点反正你们是说服不了我的。离这里不过咫尺之遥,他居然能忍住不来看望我们一下!这我怎么也想不通,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这是我所无法企及的,不是生活,而是某种罗马时代的公民忠勇,是当今一种大智大勇。不过我受到了您的影响,也开始学您的调子说话了。我自己并不愿如此。咱们不是志同道合的人。在一些难以把握、可有可无的事情上,咱们两人的理解是一样的。可在重要的事情上,在生活的哲理上,还是做个论敌吧。再回过来说斯特列尔尼科夫。

“而今他在西伯利亚;您说得对,我也听到消息说人们都在责备他,我听了心里冰冷。现在他在西伯利亚,在我们部队纵深突进的地段上,正在打败他小时同院的旧友,后来又是战友的那个可怜的加利乌林。他的真名和我们的夫妇关系,是瞒不过加利乌林的,但这人极体贴人,从来没让我有所感觉,虽然一听到斯特列尔尼科夫的名字就火冒三丈,不能自持。总而言之,他目前正在西伯利亚。

“他以前在这儿的时候(呆过很久,总是住在铁路上的车厢里,您就是在那儿看到他的),我很想能和他偶然相遇。偶尔他去司令部,就是原来立宪会议委员会和立宪会议军队的军事处的所在地。命运满足了巧合。司令部的入口,在一间厢房里,恰恰是我为别人的事来找加利乌林,他接见我的地方。比方有次在武备中学,出了件很轰动的事。学生们开始伺机枪击不称心的教员,藉口他们信仰布尔什维克主义。有时候发生迫害和殴打犹太人的事件。顺便说一句,我们这些城里人和从事脑力劳动的人,我们的一半熟人,都是犹太人。每逢有人残害异族,干那些可怖可鄙的行径时,我们除了感到气愤、羞愧、怜惜外,还觉到自己的犹豫而极难堪,因为我们的同情多半是理智上的,给人以缺乏真诚的不良印象。

“人们过去把人类从偶像崇拜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现在又群起献身于从社会弊端里解放人类的事业,然而他们却无力从自我中解放出来,无力摈弃已经过时、丧失了意义的犹太这一名称。虽然正是他们亲自为他人打下了宗教基础,如果能很好了解他人,会感到他人是极为可亲的,但他们仍不能超越自己而完全融于他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