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瓦雷基诺(第10/12页)

“大概是压制迫害逼得人采取这一无益和自毙的姿态,导致他宁愿作自我牺牲而羞惭地离群索居,结果只能带来灾难。不过这里面也含有内在的衰竭,许多世代以来的历史的疲倦。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带有讽意的自我鼓励。不喜欢他们思想的平庸乏味,不喜欢他们蹩脚的想象力。这些东西令人生厌,就好像老年人议论老、病人议论病一样。您同意吗?”

“我没想过这个。我有位同事,叫戈尔东,他也是这种见解。”

“我曾经来过这里守候帕沙,希望他能来这里或从这里出去。从前厢房当过省长将军的办公室。现在门上挂了个小牌:‘群众来访处’。您大概看到了吧?这是城里最漂亮的地方。门外的空场上铺着条石。过了广场是城市果园,有红莓、槭树、山楂树。我站在人行道上的求见者中间候着他。当然我不会硬要他接见我,没对人说我是他妻子。我们的姓不一样嘛。这也谈不上忍心不忍心。他们遵循的完全是不同的规矩。例如他的亲生父亲帕维尔·费拉蓬托维奇·安季波夫,曾是被流放的政治犯,工人出身,现在在离这很近的一处地方法院工作,正是他过去的流放地。还有他的朋友季韦尔辛。两人都是革命军事法庭的成员。您猜怎么着?儿子对父亲也不公开身份,父亲还认为理所当然,并不生气。既然儿子处于隐蔽状态,那就不能相认。这种人顽强极了,只知道原则、纪律。

“说到底,就算我能证明我是他妻子,又算得什么!是那种太平时候吗?还能顾得上老婆吗?全世界无产者!改造天下!这个不一样,这个我懂,要说妻子,不过是有两条腿的动物罢了,去它的吧,那有什么了不起!

“副官对求见的人挨个问了一遍,放进了几个人。我没有说出姓名;他问有什么事,我回答是私事。可以预料非遭到回绝不成。副官耸耸肩,疑惑地打量我一番。就这样,我一次也没能见到他。

“您会以为他厌弃我们,不爱我们了,早已忘到脑后?不,恰恰相反!我非常了解他!他极重感情,为了这个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非得把所有这些战功花环扔到我们面前,绝不肯空手而回,要光荣凯旋,好使我们也永垂不朽,使我们惊讶万状!简直像个孩子!”

卡坚卡又回到屋里。拉拉搂起她,摇晃,胳肢,亲吻,紧抱着不放,弄得孩子莫名其妙。

十六

日瓦戈策马从城里返回瓦雷基诺。这个地方他已走过无数次了,习惯之后也就不太注意周围,如同没见一般。

他走近林中的岔路口。这里往前是直通瓦雷基诺的大道,旁边又分出一条小路通到萨克玛河边的渔村瓦西里耶夫。岔口上竖着第三根郊区的木杆子,上面也是块农具广告牌。医生每次到这里,都赶上日落。今天也正近黄昏。

两个多月之后,有次他进城到黄昏时没有回来,留在了拉拉家里,回到家推说因事耽搁,在萨姆杰维亚托夫的旅店里住了一夜。他早同拉拉·安季波娃你我相称,唤她拉拉,她唤他日瓦戈。日瓦戈一直瞒着冬尼娅,对她隐瞒着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出轨的行径。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过去他爱冬尼娅近乎崇拜。她的内心世界,她的安宁,对他来说重于世上的一切。他尽力维护她的声誉,甚于她父亲和她本人。为保护她的尊严,他会亲手把欺人者撕成碎块。可如今这个欺人者竟是他自己。

在家里同亲人相处,他感到自己是个未被戳穿的罪人。家人一无所知,还习惯地对他十分敬重,越发使他无地自容。有时一家正谈得起劲时,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过错,一阵发呆,根本听不进也弄不懂周围在说什么。

倘若这是在进餐的时候,没咽下的一口饭犹如骨鲠在喉,他便放下勺子,推开盘子,泪水堵得说不出话。冬尼娅奇怪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城里听到什么坏消息了?抓了什么人吗?还是枪毙了谁?告诉我吧,别怕我难过。你会轻松些的。”

是不是他认为别人胜过冬尼娅才背叛了她呢?不是,他没有选择,没有比较。“爱情自由”的思想,“感情的权利和需要”之类的字眼,同他是格格不入的。这么说,这么想,在他看来是很卑鄙的。在生活里他从不拈花惹草;不把自己看成是半人半神,或者是什么超人;不要求自己享有特权和优待。良心的谴责使他难以忍受。

“往后怎么办?”偶尔他问自己,得不到回答,便盼着出现奇迹,希望有某种意外的情况干预,把事情了结。

不过今天他不那样想了。他决心强行打开症结。他往家走时,心里已拿定主意。他决定向冬尼娅和盘托出,求得她的宽恕,再也不去见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