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10/14页)

“您应该想办法悄悄溜掉。”哥萨克的军官紧张地对金茨说,“道口旁停着您的车。我们派人去让他们把车开到这里来。您快走。”

金茨依从了。但偷偷溜走他觉得太不体面,于是他没有按军官的要求谨慎从事,几乎是堂而皇之地朝车站走去。他心里其实万分紧张,但为顾全面子,强自镇定,不慌不忙地走着。

离车站已经不远了,一出林子就到。金茨走到林边已能看到前面的铁路。这时他才第一次回头看了一下。他身后紧跟着一些持枪的士兵。“他们想干什么?”金茨暗自嘀咕,一边加快了步伐。

尾随在后面的士兵也加快了速度。他们和金茨仍然保持着原来的距离。前面就是破车厢的双层木板。金茨一绕过车厢,拔腿就飞跑。刚才运来哥萨克的列车,已经开入调车场。铁路线上全无障碍。金茨飞奔着越过了铁路。

他奔跑着跳上高高的月台。这时,从那几辆破车厢后面蹿出了追赶他的士兵。波瓦里希恩和科利亚向金茨喊了几声,一边直打手势,让他躲进车站来逃命。

但是,祖祖辈辈教育出来的荣誉感,城里形成的、不畏牺牲的荣誉感,虽然在这里并不适用,却妨碍着他躲进车站去逃命。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毅力,克制着剧烈的心跳。他觉得应该向他们发出呼吁:“弟兄们,你们好好想想,我哪是什么奸细?”他想:“要是对他们说点真诚的话,会使他们醒悟过来悬崖勒马的。”

这几个月来,每当金茨想到要建立功勋,要向人们发出热忱的呼吁,他便不知不觉会联想到高台、讲坛,甚至椅子。他一站在高处,就可以向人们呼喊,用热情的讲演去鼓动人们。

车站门口的大钟下面,有一个又高又大的消防水桶,桶顶盖得严严实实。金茨跳上水桶对朝他逼近的士兵喊了几句动人的话,但他声音很怪,话也颠三倒四。这时他离车站敞开的大门只有几步了,一闪身就可以躲进去。他却对士兵喊起话来。他表现出来的非凡的勇气,使士兵们感到震惊,都愣住不动,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但是,金茨挪到桶盖的边上,盖子踩翻了。他一条腿落入水桶里,另一条挂在桶外。结果就骑在木桶帮上。

这尴尬的模样,逗得士兵们哄然大笑。最前面的一个士兵开枪打中了这个倒霉政委的脖子。他应声倒地,其他士兵一拥而上用刺刀把他捅死。

十一

弗列丽小姐给科利亚打了电话,要他给日瓦戈在火车上找一个好座位,并且威胁他说,如果他不干,她就要揭发科利亚的罪行,没他的好下场。

科利亚一边回答弗列丽,一边还像往常那样接着另一个电话,从他话里夹杂的十位数来看,他同时还在向第三处拍发密码电报。

“普斯科夫,电报局,你听见了吗?什么叛军?什么帮忙?弗列丽小姐,您说什么呀?胡说八道,别耍滑头,请别催,先放下话筒,您妨碍我工作。电报局,普斯科夫,普斯科夫:36,逗号,0015。嗐,这狗东西!线又断了。什么?什么?听不见。怎么又是您,弗列丽小姐?我不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您了吗?不行,我没办法。您去找波瓦里希恩吧。胡说八道,别耍滑头。36……见鬼……又来了,别打扰我的工作,弗列丽小姐。”

可是弗列丽小姐还在说:

“你别想哄我,你这骗子手!什么普斯科夫,什么普斯科夫,骗子手!我要把你的事全说出去。明天你给日瓦戈找个座位。别的我不愿跟凶手讲话,你这个小犹大,叛徒。”

十二

日瓦戈上路的那天,天气闷热得叫人难受。像前天那样,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

满地葵花子壳儿的车站旁的小镇子上,土坯房和一群群白鹅在黑压压凝聚不动的乌云逼视下,显得苍白而惊恐不安。

车站前面和两侧是很宽阔的草地。上面的草都被踩乱,挤满了无数等车的旅客。他们各自要去不同的方向,等了已有好几个星期。

候车的旅客中有一些老人,穿着灰粗呢外衣,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在人群里走动,打探各种消息和传闻。几个十四五岁的默不作声的孩子,用胳膊撑着地侧身躺在草地上,手里拿着光秃秃的树枝,仿佛在放牧。他们光腚的弟妹们撩起衬衫,在他们脚边窜来窜去,背上晒得微微变红。他们的母亲平伸双腿坐在草地上,棕色的无领上衣歪歪扭扭地敞开着,怀里搂着吃奶的娃娃。

“那次枪声一响,人们就像羊群似的四散逃走。看着真讨厌!”站长波瓦里希恩厌恶地对日瓦戈说。他们俩在躺倒的人群中间绕着弯穿行,车站里面也罢,车站门口也罢,乱七八糟都躺着人。

“转眼之间,草坪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我们又看到了这块草地。一时真让人高兴!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有四个月了,连草地是什么样的都忘记了。这儿就是金茨丧命的地方。战争期间我见了许多可怕的情景,本该习惯了。可那次见了他,心里真难受!主要是死得不值得。为了什么?他有什么对不起那些士兵的?他们还算是人吗?听人说,他是家里的命根子哩。现在,请往右走,这边走,这边走,请到我们办公室来。这趟车您就别想上去了,会把您挤死。我给您安排了另一趟区间车。这趟车是我们自己调配的,现在编组得差不多了。但是您上车以前可不能说,对谁也不能说!不然的话,他们会把车拆成碎片,连个挂钩都不留。夜里,您在苏希尼奇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