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另一个世界中的少女(第9/17页)

他在前室脱衣服就不利索:忘了把围巾摘掉,围巾的一头拖在地板上;软呢圆帽也拿在手上没放下。围巾和帽子使他很尴尬,妨碍他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握手,甚至还影响到他向主人致意问候。

“嗯……哦……”他嘟嘟哝哝不知如何是好,眼睛朝屋子的四周打量着。

“请随便放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这时维沃洛奇诺夫才恢复常态,说起话来。

他是列夫·托尔斯泰的追随者。在这些追随者的脑海里,托尔斯泰从来不求安宁的天才思想已经平息,并且高枕无忧地入眠了,因此必不可免地日益流于浅薄。

维沃洛奇诺夫是来邀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去学校演讲,为政治流放犯伸张正义。

“我在那里已经讲过了。”

“是为政治流放犯伸张正义?”

“是的。”

“您还得讲一次。”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先推辞了几句,后来就同意了。

维沃洛奇诺夫的事已经办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无意再留他。他本可以起身告辞,但觉得马上就走有失礼貌,告辞前是需说几句亲切自然的话。于是又聊起来,却谈得勉强又不愉快。

“您现在是颓废派吗?热中于神秘主义吗?”

“这怎么说呢?”

“太遗憾了。还记得地方自治局吗?”

“当然。为选举的事我们一起在那儿工作过。”

“还提倡过建立乡村学校,主张办教师进修班,记得吗?”

“当然记得,当时斗争很激烈。后来,您好像去了卫生和社会救济部门?是吗?”

“干过一段时间。”

“哼,现在这帮年轻人,自诩是浮努斯、人们的保护神,我无论如何是不信的。您这么一个有幽默感的人,对民众那么了解的人,居然和他们……我求您别信这一套了……也许我太冒昧。……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呢?”

“您为什么不假思索就这么说呢?我们没争论什么呀。您并不了解我的观点。”

“俄罗斯需要的是学校和医院,而不是浮努斯——以人们的保护神自居的青年人。”

“没人反对这个呀。”

“农民衣不蔽体,饿得浑身浮肿……”

他们俩就这么东拉西扯地说着。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明知说也无用,但还是解释起来,说明为什么他和某些象征主义派作家有来往,后来又谈到了托尔斯泰。

“在一定程度上我和您是一致的。但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一个人对美越诚,离善越远。”

“难道您认为恰恰相反吗?难道拯救世界要靠美吗?或者靠神秘剧之类的东西?靠罗扎诺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等一等,让我自己来说我的想法。我认为,如果人身上潜伏的兽性可以用威胁来制止,不管这威胁是监牢还是阴间报应,那么人性的最高象征就不是自我牺牲的布道者,而是马戏团里执鞭的驯兽人。可事实是,几百年来使人向高级阶段发展,成为万物之灵的,并非棍捧而是音乐:亦即不可抗拒的非武力的真理,以及真理的具有吸引力的榜样。自古以来,人们都认为福音书中最重要的东西,是戒条里的道德警句和劝诫。可对我来说,重要之点在于基督的箴言都来自普通生活,用日常生活来解释真理。这里依据的思想是:人们虽然是凡夫俗子,可他们的交往是不朽的;生命具有象征性,因为它的意义重大。”

“我全都没懂,您其实可以把这些写成一本书。”

维沃洛奇诺夫走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感到极其恼火。他恼恨自己把心中一些隐秘的思想泄露给了没有头脑的维沃洛奇诺夫,这几乎是对牛弹琴。但突然间,他又不再恼恨维沃洛奇诺夫,把他完全丢到了脑后,仿佛他并未来过一般。他转而为另一件事烦恼起来。类似情况时有发生。他不记日记,但一年中偶尔也会记上一两次,把特别重要的想法写到一个厚笔记本里。现在他又拿出本子,写下一行行清晰的大字,内容是这样的:

今天一整天那个蠢女人施莱辛格弄得我一直冒火。她从大清早一直坐到吃午饭,花了整整两个钟头诵读象征主义作家A为作曲家B的《宇宙进化交响曲》配写的诗句,里面讲到什么行星里的精灵呀,宇宙呀、水、火、气、土四大元素的旋律呀等等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忍了又忍,最后实在受不了,央告她别再念了。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些东西即使在浮士德里也显得虚伪,难以忍受。这里的所谓兴趣,原来是矫饰的、虚假的兴趣。现代人并不需要这些。如果他为宇宙的奥秘而苦恼,他可以去钻研物理学,而不会去求教于赫西奥德的六音步诗集。

但是问题不仅仅在于形式的陈旧和时代的久远。问题也不在于这些火和水的精灵,把科学已经明确揭示出的东西再次搞乱。问题在于,这种体裁与现代艺术的整个精神相互矛盾,与它的本质、它的动因相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