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第10/19页)
十一
吃过早饭,大家各自散开了。叶甫根尼照例到自己的书房里去。他既没有开始阅读信件,也没有动笔写信,而是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陷入了沉思。他以为自从结婚以来就已经摆脱了的那种肮脏的感情,出乎意料地又在他心里出现了,他觉得非常诧异,非常难过。自从结婚以来,除了对自己的妻子以外,无论是对曾经与他发生过关系的那个女人、还是对任何其他女人,他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感情,他曾经多次从心底里感到高兴:他已经摆脱了它。可是现在,一个似乎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却告诉他,他并没有摆脱它。现在使他苦恼的,不是他又受到这种感情的支配,又想要她。他并没有想到这个而是这种感情还存活在他心里,他得小心地提防它。他心中毫不怀疑,他一定能把这种感情压下去。
叶甫根尼要回一封信,还要起草一份文件。他坐到写字台前开始工作。工作完毕,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扰乱他心境的那件事,他走出书房,想到马厩去。可是糟糕得很,不知是不幸的巧遇呢,还是命运有意安排,他刚走到台阶上,就看见穿着红裙子、包着红头巾的她从拐角上过来了,摆动着双手,扭着腰肢,从他身边经过。她不是走过去的,而是开玩笑似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追上了她的女伴。
于是,阳光明媚的中午,荨麻,守林人丹尼拉屋后的那块地方,槭树树荫下她那嘴里咬着树叶、微笑着的脸,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不,不能由它这样下去。”他自言自语道,等到那两个女人看不见了以后,他向账房走去。这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希望能碰见管家。果然碰见了他。管家刚刚睡醒,他正站在账房里伸懒腰打哈欠,一边望着正在与他讲话的那个管牲口的农民。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
“您有什么吩咐?”
“我要跟您谈谈。”
“谈什么?”
“等您把这事谈完了再说。”
“你难道就不能抱回来吗?”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向管牲口的农民说。
“太重了,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
“怎么回事?”叶甫根尼问道。
“母牛在地里下了只牛犊。好吧,我马上吩咐套马。你去叫尼古拉把那匹大骨顶鸡[6]套上,就套那辆大板车吧。”
管牲口的农民走了。
“是这么回事,”叶甫根尼开始说道,他的脸红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是这么回事,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我还是个单身汉的时候,作过一些罪孽……也许您也听说过……”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两眼含着微笑,显然他很同情老爷,他说:
“是斯捷帕什卡[7]的事吧?”
“是的。正是这件事。劳您驾,以后别再找她到我家里来打短工了。您应当明白,我觉得非常别扭……”
“这大概是账房万尼亚安排的。”
“那么就劳您驾了……怎么样,剩下的磷肥都撒了吗?”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叶甫根尼说道。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
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叶甫根尼的心里也平静了,他希望,既然一年没有看见她也这么过去了,现在肯定也可以如此。“再说,瓦西里也会告诉账房伊凡,伊凡再去告诉她,她也就会明白我不愿意见她。”叶甫根尼自言自语道,他十分高兴,尽管他觉得这话难以开口,但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对瓦西里说了。“这总比心里有个疙瘩,心怀羞愧要好。”一想起那桩罪孽,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十二
叶甫根尼所做的这次道德上的努力:战胜羞愧,对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说了那话,使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觉得,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丽莎也立刻发现,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了,甚至比平时还要愉快些。
“大概两位老太太的斗嘴使他不高兴。这也确实叫人难堪,尤其是像他那样敏感、那样高尚的人,老是听那些不友好的、带刺的话,就更加受不了。”丽莎心里想道。
第二天是圣灵降临节。天气好极了,按照惯例,乡下妇女到树林里去编花环之前,先到老爷的住宅前面唱歌、跳舞。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都穿上盛装,打着阳伞,走到台阶上,走到跳环舞的妇女们跟前。叶甫根尼的叔叔今年夏天住在他家里,他是一个面部皮肉松弛的淫棍和酒鬼,这时也穿着一件中国式的大褂,同她们一起走了出去。
像往常一样,一群穿着各种颜色鲜艳服装的年轻媳妇和大姑娘们组成了环舞的中心。在这个中心的外围,有如脱离了太阳而又绕着它旋转的行星和卫星,从四面八方拱卫着它们的,一会儿是穿着窸窣作响的新花布坎肩、手拉着手的姑娘们,一会儿是不知叫喊着什么、一个跟着一个前后乱窜的小孩们,一会儿又是身穿蓝色或黑色腰间打褶的外衣和红衬衫、头戴便帽、不停地嗑着葵瓜子的年轻小伙子们,此外还有站在远处观看环舞的老爷家的奴仆和一些看热闹的人。两位老夫人一直走到舞圈的跟前,丽莎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上扎着一条同样颜色的缎带,也跟在她们后面,从那宽大的袖口里可以看见她白皙细长的手臂和瘦骨嶙峋的胳膊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