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25/33页)
“这顿晚宴也同其他的宴会一样,无聊而做作。音乐会开始得相当早。唉,那个晚会的一切细节我记得多么清楚啊!我记得他怎样把小提琴拿出来,打开琴盒,取下某太太给他绣的盖布,拿出了小提琴,开始调弦。我记得妻子怎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看出,在这种表面上的若无其事下,她掩盖着很大的胆怯——主要是对自己的演技的胆怯——她装模作样地坐到钢琴旁,于是便开始了由钢琴弹出的通常的A音,小提琴的拨弦以及定音。然后我记得他们怎样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又回头看了看已经就座的宾客,然后又互相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开始了演奏。他先拉了第一个和弦。他的面容变得庄重、严肃而又使人感动,他倾听着自己的琴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揉着琴弦,钢琴应和了上来。演奏便开始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接连好几次发出他特有的那种怪声。他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他的鼻子里发出一声抽泣,又停了下来。
他们俩演奏的是贝多芬的《克洛采奏鸣曲》。您知道第一乐章的急板吗?您知道吗?!”他叫道,“唉!……这个奏鸣曲太可怕了,特别是这一部分。一般说来,音乐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音乐是什么?音乐起什么作用?它为什么能产生那种作用?据说,音乐会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胡说,这是谎言!它的确会起作用,起一种可怕的作用,我说的是对我自己,但它起的根本不是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的作用。它既不能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也不能使人的心灵变得卑下,它只刺激人的心。我怎么对您说呢?音乐能迫使我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真正处境,它能把我带进另一种不是我自己的处境中去:在音乐的影响下,我似乎觉得,我感觉到了,说实在的,我本来感觉不到的东西,懂得了我本来不懂的东西,能做到我本来做不到的事情。对此,我的看法是这样的:音乐对人的作用就像打哈欠和笑一样,本来我并不想睡,但是我看见别人打哈欠,自己也就打起哈欠来了;我并不觉得好笑,但是我听见别人笑,自己也就笑了。
“它,音乐,能一下子把我带进写音乐的人当时所处的心境之中。我的心和他的心融合了,并同他一起从一种心境转移到另一种心境,但是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就拿那个写《克洛采奏鸣曲》的人——贝多芬来说吧,他为什么处在这样的心境中,他肯定知道;这种心境使他采取某种行动,因此这种心境对他是有意义的,但对于我却毫无意义。因此,音乐只会不停地刺激人。例如,一奏起军队进行曲,士兵们就会跟着进行曲的拍子前进,音乐就达到了目的;奏起了舞曲,我就翩翩起舞,音乐也达到了目的;唱起了弥撒曲,我就领圣餐,音乐也达到了目的;否则就只有激动,而在这种激动之中应该做些什么,却不知道。正因为这个缘故,音乐是很可怕的,它的作用有时是十分吓人的。在中国,音乐是由国家管的事。本来就应该这样嘛。难道可以允许任何人任意地、单独地对一个人或许多人施行催眠术,然后对他们为所欲为吗?尤其是,如果这个实行催眠术的人是一个随便遇到的、没有道德的人,那就更不能允许了。
“否则的话,这种可怕的手段就会落到随便什么人的手里。例如,就拿这个《克洛采奏鸣曲》第一乐章的急板来说吧。难道可以在客厅里,在这群袒胸露臂的太太们中间演奏这段急板吗?演奏完了,鼓鼓掌,然后吃吃冰激凌,谈谈最近流传的谣言?这类作品只能在某种重要的、具有重大意义的场合演奏,而且只有在要求做出某种与这支乐曲相适应的重大行动的时候才能演奏。演奏完毕就应当去做这支乐曲激励你去做的事。否则,在不适当的地点和时间激起无处发泄的能量和感情,就不可能不产生破坏作用。至少这支乐曲对我所起的作用是可怕的;我觉得,仿佛有一种在此之前我所不知道的完全新的感情、新的可能性展现在我面前。仿佛有人在我心中对我说,我过去所想的东西和所过的生活都不对头,而应当像这样。我知道了的这个新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也说不清,但是意识到这个新的境界使我十分高兴。还是那样的一些人,其中包括我的妻子和他,但是现在看起来就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在这段急板之后,他们俩又演奏了一段绝妙的,但却是平常的、毫无新意的andante[21],变奏部分也很俗气,至于终曲,那简直差劲极了。然后,他们又应客人的请求演奏了恩斯特[22]的《悲歌》和各种各样的小品。这一切都很好,但是这一切使我产生的印象还不及第一段急板使我产生的印象的百分之一。而且这一切都是在第一段急板使我产生的印象的背景上发生的。整个晚会我的心情都十分轻松愉快。我从来没有看见我的妻子像那天晚上那样。当她演奏的时候,那神采飞扬的眼睛,那严峻的、意味深长的表情,当他们演奏完毕以后,那种如释重负的神情,那种无力的、楚楚可怜的、幸福的微笑。这一切我都看见了,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有任何其他意义,她无非是感受到了我所感受到的那同一种东西罢了,无非是一种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情仿佛被唤醒了似的,同时展现在她和我的面前罢了。晚会圆满结束以后,大家也就各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