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9/14页)

普乐华蒂的主要乐趣在于宴会、游行、漂亮的衣着,以及成群的仆从。达萨比较偏爱庭园之乐。他订购了许多珍贵的花木种在园中,还在园里饲养了许多鹦鹉和其他种种有着彩羽的鸟类。喂养这些宠物并与它们交谈,已经成了他的日常娱乐之一。此外,学问也在吸引着他。他成了婆罗门僧侣们的一个好学生,用功学习读书和写字,背诵许多诗歌和格言,并且,他还请了一位私人书记,利用贝叶制作书卷,而一个相当可观的书斋就在这位书记的妙手之下成长起来。这些书卷保存在一间华美的房间之中,而这个房间里面则布置着用贵重木料做成的镀金嵌板,上面刻着神明生活故事的浮雕。他有时将他的婆罗门僧侣——祭司中的第一流学者和思想家——邀到此处,举行圣理的辩论:世界的创造、昆瑟笯的幻化、神圣的吠陀经典、献祭的力量,以及更大的苦行赎罪之力——凡夫之人可以此种方式使得诸神敬畏得直打哆嗦。辩才无碍而又能提出优美论证的婆罗门可以得到精美的赠品。有些辩论出色的人,有时可以牵走一头漂亮的母牛。这里面有时亦可看到滑稽而又动人的场面:有些伟大学者,念罢吠陀圣典中的箴言及其出色的经疏不久,或者,刚刚证明他们对于诸天和四海的认识多么深切,马上就得意扬扬地带着他们所得奖品高视阔步地走开,甚至为了他们的奖品而互相斗起嘴来。

然而,达萨王爷尽管有了他的幸福,他的财富,他的花园,以及他的图书,但大体而言,他有时仍然禁不住要把属于人生和人性的一切视为奇异而又可疑,动人而又可笑的物事,就像这些聪明而又虚浮的婆罗门僧侣一样,显得明智而又愚暗,可喜而又可鄙。在他凝视荷池里的莲花时,在他凝视光彩夺目的孔雀、山鸡,以及犀鸟时,在他凝视宫中的镀金雕塑时,他有时感到这些东西似乎都在发着永生之火的光辉,确有不可思议的神圣意味。但在另一些时候,甚至在同一个时候,他又在它们身上感到某种虚幻不实,颇有问题,不可信赖的意味,感到一种易于消灭和瓦解的倾向,感到一种容易化为无形,变成混沌的性质。就像他本人一样,原是一位王储,后来变成牧人,进而沦为凶犯,最后成了国王,所有这一切都在某些不可知的力量推动和引导之下,使他的每一个明天永远处于不定的状态之下,而整个人生的无常虚幻亦复如此,到处都同时包含着尊贵与卑贱、永恒与死亡、庄严与荒谬。即连他那美丽可爱的普乐华蒂,有时亦会失去她的魅力而显得滑稽可笑;她手上戴了太多的镯子,眼里露出了太多的骄傲和得意,并且,为了表示威严,又做作得过于厉害了一些。

比他的花园和书卷更令他喜爱的,是他的儿子拉瓦纳,可说是他爱的结晶和生命的完成,是他的温情和关注的对象。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王子,一个娇美可爱的小孩,一双鹿眼像他的母亲,喜欢沉思冥想像他的父亲。每当达萨看到这个孩子久久站在园中的一株观赏花木之前,或坐在一张毛毯上面,聚精会神地观想一块石头、一个雕成的玩具,或一茎鸟类的羽毛时,看他微微扬起眉毛,两眼定定静观,略显出神的样子,他就觉得此子跟他自己一般。达萨第一次不得不离开这个孩子一个不定时期时,才完全体会到他是多么热切地疼爱着他的这个宝贝。

某日,一位信差从与强邻高文达国接壤的边疆赶来报告说,高文达手下的人侵入边界,掠夺牲口,甚至还抓走了达萨的若干臣民。达萨听了报告,立即准备前往。他带了羽林军和数十名精壮兵马,出发追捕侵略者。在上马开拔的前一刻,他将他的儿子抱在怀里亲吻;父子的亲情突然炽热起来,他感到心中犹如火灼般痛苦。此种痛苦的力量使他吃了一惊,他感到犹如一道来自冥冥之中的命令一般。而在漫长的征途之中,他对这件事情的思索终于得到了领悟。因为他一面策马前进,一面思索他何以要如此认真而又迅速地奔赴边疆的原因。他如此思索:是什么力量促使他采取如此的努力?他想着想着,终于明白:就算边疆某处有些人畜被人掳去了,这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就算他的威权受到窃笑,那也不足以燃起他的心头怒火而激使他远赴疆场。以同情的一笑打发此种入寇的消息,对他而言,才是比较自然的做法。但他知道,他如果那样做的话,对于拼命赶来报告的信差,未免太不公平了。并且,这对那些已被敌人抓去,当了俘虏,远离自己的家乡,失去安乐的生活,成了外人奴隶的人民,也一样地有失正义之感。尤甚于此的是,所有一切其他的臣民,尽管尚未受到些微损害,但也一样会有受到亏待的感受。他们会对他的忍辱感到愤慨,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他们的国王何以不能好好捍卫他的国土。他们认为,任何国民,一旦受到武力的侵犯,倚仗他们的统治者出力搭救和复仇,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