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7/14页)
尽管这位老人可以用一阵大笑和“虚幻”一词打发达萨的一生,但达萨本人可不那么容易。尽管他曾希望他自己也成为一个嘲笑人生的瑜伽行者,大可将他自己的人生视为一种无足轻重的虚幻,但那种寝食难安的生活又在这几天几夜之间现了出来。如今他又想起几乎忘了的那些事情——当他经历一番紧张的逃亡生活之后在这儿找到安身之处的种种情形。在他看来,当时他似乎只有一线希望:希望他能学习瑜伽之道,至于是否能像老人一样成为一位高手,自然不用说了。那么——老是在这座森林之中徘徊,又有什么意义?它曾是一个避难所;他曾在这里恢复一点元气和体力,也曾恢复一点理智。那是不可轻视的一点,实在说来,是非同小可的一点。然而,外面追捕国王凶手的案子也许已经结束了,而他也许亦可继续流浪而不致遭遇什么重大的危险了。
他决定继续流浪。他希望明天就动身。世界很大,他总不能永久滞留在这藏身之所啊。
这个决定使他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
他原打算天一亮就走。但他一觉醒来之后,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老人已经开始打坐了,而达萨又不能不辞而别。并且他还有一个请求没有提出。因此,他就等着,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直等到老人爬起身来,伸展四肢,开始漫步。到了此时,达萨才又挡住他的去路,继续不断地向他磕头行礼,坚持不懈地向他恳求,直到这位大师向他表露了询问的眼神。
“师父,”他谦卑地说道,“我要走了。我不再打扰你的清神了。但是,敬爱的师父,请你容许我向你做这最后一次的请教。当我将我的遭遇向你说了之后,你大笑着叫道:‘虚幻!虚幻!’什么是‘虚幻’?求你为我做些开示。”
这位导师转身走向茅舍,以他的眼神命令达萨随后跟着。老人拿起水瓢递给达萨,示意要他净手。达萨恭恭敬敬敬地洗了手。接着,师父将剩余的水倒入羊齿植物丛中,再度将水瓢递给达萨,要他去取新鲜的饮水。达萨遵命而行。他一路奔跑而去,离情别绪不住地扑打他的心脏,因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通过这条小径到池中取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拿着这只口已磨光的水瓢,到这往往映着麋鹿头角、拱形树顶,以及美丽蓝天的小池取水。现在,他俯下身去,这水池也最后一次映现他在晚霞中的面孔。他将水瓢缓缓浸入水中,让水慢慢流进瓢中,心头忽起一种怪异的迷惑之感。使他无法理解的是,他既然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了,老人又没有要他再住一阵子或要他永远留下,何以使他会有这种感觉,为何使他感到如此的难过?
他蹲在池边,掬了一口水喝下,然后站起身来,小心地捧着水瓢,不使一滴水溅出。他正要转身踏上小径,耳中忽然听到一种使他感到又喜又惊的语声。那是常在梦中听到,而在醒时经常渴念的一个人声。这个声音,在这黄昏的森林之中,轻悄地呼唤着,实在太甜美了,实在太迷人了,听来像童子一般地娇美、可爱,使他感到惊喜交集,连心脏都禁不住悸动起来。那是他的娇妻普乐华蒂的声音。“达萨。”她如此迷人地呼唤道。
他难以置信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手里仍然捧着装了水的水瓢;接着,突然之间,她在那些树干当中出现了,修长的腿亭亭玉立,苗条得犹如一根芦苇——她,普乐华蒂,他难以忘怀的那个不忠不贞的爱人。他丢了水瓢便向她奔去。她略带羞怯地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以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向他凝视着。他缓缓向她接近,看出她脚上穿的是红色的凉鞋,身上着的是华贵的衣裳。她的臂上戴着一只金制的手镯,而她那头乌溜溜的黑发上面,则闪烁着宝石的光辉。他止住了他的步伐。她仍是国王的一名爱妾么?难道他没有杀死纳拉么?她仍戴着他的首饰走动么?她怎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到他的面前?又怎能敢于直接呼唤他的名字?
但她已比以前更加可爱了,以致使他等不及探问情由,就已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以他的前额抵住她的秀发,扳起她的面孔,亲吻她的嘴巴。而他立即感到,他以前所失去的一切都归还于他了,他以前曾经拥有的一切——他的幸福、他的爱人、他的欲望、他的激情、他的生之欢乐——都在他做这一连串动作的当儿回到他的身边了。他所有的一切心思意念,都已远离这座森林和隐士了;树木、茅舍、打坐,以及瑜伽,都已消失不见了,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老人给他取水的水瓢,他也不再想到了。它仍然停留在水池旁边,那是他在奔向普乐华蒂时将它丢掉的地方。而她,她也等不及地开始向他诉述她何以来到此地的前因后果,以及其间所发生的种种事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