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4/14页)

一天,他的快乐生活还不到一周年的时候,一阵喧哗和叫嚷扰乱了邻近的安宁。骑着马儿的钦差前来宣布说,年轻的国王快要驾临了。接着来了军队、马匹、辎重,最后是纳拉国王本人,要在这一带狩猎。四面八方都扎了帐篷,满耳都是战马的悲鸣和号角的鸣声。

达萨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在田里工作,照顾磨坊,回避猎人和朝臣。可是,某日,他从田间回到他的小屋时,发现他的妻子不翼而飞了。他曾严格禁止她在这段时间走出门外,如今他不但感到心如刀刺,而且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兆。他匆匆赶到岳家,不但没有找到普乐华蒂,并且没人承认见到她。他心头的疼痛更加剧烈了。他搜索了菜园和麦田;他在那里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然后又在岳家与他自己的茅屋之间走来走去。他躲在田野里面,爬进井中,呼唤她的名字,婉言哄诱她,厉声诅咒她,不息地寻找她的踪迹。

最后,年纪最幼的小舅子——一个天真的小孩——终于向他吐露了真相,普乐华蒂跟国王在一起;她住在他的帐篷里,曾有人看到他骑的大马。

达萨带着牧牛时常用的弹弓,隐藏在纳拉的帐篷附近。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只要警卫稍一松懈,他就偷偷摸近一点;可是,每当警卫再度出现时,他又只好逃开。最后他终于躲进了一棵树的叶丛里面,从那里向下俯视,终于看到了纳拉,他记得他在首都参观国王登基游行时曾经见过他那张可厌的面孔。达萨看着他登上坐骑策马而去。过了几个时辰之后,他又转身返回,下马,揭起帐篷的门帘,这使达萨看到阴暗的内部正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上前来欢迎这位王爷。达萨一眼看出那是他的妻子普乐华蒂,几乎惊得从树上坠落下来。眼见为凭,这下他可看准了,而心头的压力也变得使他难以忍受了。他爱普乐华蒂所得的快乐固然很大,可是而今所遭受的烦恼、痛苦、丧失和屈辱之感也更大。这便是一个人一心专爱一个对象所得的苦果。他所爱的这个对象一旦失去了,他的其他一切也就跟着垮了下来,而使他两手空空地伫立在一片废墟之中。

达萨在附近的林中徘徊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他已变得精疲力竭了,但他每作一次短暂休息之后,内心的苦恼又鞭策他继续前进。他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前进,他感到他好像不得不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走到他生命的终点,因为他觉得他的生命已完全失去了它的意义和光彩。虽然如此,但他却没有岔开到那些不可知的远方去,他仍然在他遭遇不幸的这个地方流连下去,他仍然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园,以及国王的帐篷周围来回打转。最后,他终于再度躲进了那顶帐篷上面的那棵树里。他蜷伏在枝叶浓密的藏身之处,像一头野兽一样在饥饿的煎熬中伺候他的猎物,直到他蓄积最后余力以赴的时刻——直到国王走出帐篷的那一刻。而后他从树上悄俏溜下,扳起弹弓向他的仇人射去,不偏不倚,一颗石子正好打中他的脑门。纳拉倒了下去,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动静。周围似乎寂无人影。一阵复仇得手的快感风暴还没扫过达萨的感官,就被一阵深沉的寂静禁住,显得可怖而又怪异。于是,在这个被杀的人旁还没有发出喊声之前,趁着仆从们还没有蜂拥到这项帐篷前面的刹那之间,达萨已经逃入树林,钻进竹丛,滑下山坡,走向山谷了。

在这种疯狂的行动之中,当他从树上滑下,扳起弹弓,放手发出致命的一击时,他感到他好像要竭尽他的全部生命,好像要发出他所剩下的最后一些精力,好像要将他自己和那要命的石弹一齐射进灭亡的深渊一般,只要使他的仇敌倒下,哪怕只是一刹那的工夫,死也甘心。可是,随着这个行动而来的,却是一片没有料到的沉寂,而他没有想到的一种求生意欲,亦在他的心里将他从那个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原始的本能掌握了他的感官和四肢,驱策他进入森林和竹丛的深处,命令他赶快逃走并且躲藏起来。

直到他来到一个安全地带,脱离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才明白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在他精疲力竭地倒下,挣扎着喘息的时候,因为虚弱而不再狂热,乃至清醒的时候,他曾对他的逃跑行为感到失望和憎恶。但当他喘息渐缓而眩昏消失之后,他的此种憎恶又变成了一种大胆的求生决心,而使他的心灵再度热烈地歌颂他的此种行动。

追捕凶手的行动展开了。不久之后,搜索的人群就穿透了森林。他们整天敲打浓密的树丛,而他之所以能够避开他们,乃因为他一直动也不动地躲在沼泽地带的藏身之处——人们由于害怕碰到老虎而不敢过于深入的地方。他警醒地睡一会儿,向前爬一点儿,然后再歇一会儿,就这样蹑手蹑足磨了三个钟头的时间,终于越过了一些小山,进而勉力而为,爬进更高的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