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14/14页)

啊,他所得到有关“虚幻”的开示是多么迅速,是多么迅速而又可怕,是多么残酷而又透彻啊!一切皆是颠倒梦想,漫长的岁月缩成了刹那。所有那种杂然纷呈的现实只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此前所发生的一切:达萨王子的故事,他的牧人生活,他的婚姻波折,他的报复纳拉,他的皈依隐士——所有这一切,大概也是他所梦见的事罢,所有这一切,莫非皆是空中图画,就像人们在宫殿建筑看到的一样,虽然见有花卉、星辰、鸟类、猴子,乃至神明,位于叶饰之间,栩栩如生,毕竟是画非实,是幻非真。那么,他此刻所感受到的,他眼前所呈现的,从治国、作战,以及被拘的梦中醒来,站在水池旁边,刚刚被他溅掉一点水的这只水瓢,加上他现在所思所想的一切,岂非皆是如此幻化而成的了?那么,他将来还要经验的一切,还要亲眼去见,还要亲手去摸的一切,直到他临终之前所要感受的一切,性质上还有任何不同,还有任何差别么?一切都是游戏和伪装,一切都是泡影和梦幻。一切都是“虚幻”——这整个可喜而又可怖,美好而又险恶的人生万花筒,以及它那铭心的欢乐,它那刻骨的悲哀,莫不皆是“虚幻”而已。

达萨依然木然地呆立着。他手中的水瓢再度震动了一下,再度溅出了一些清水,弄湿了他的脚趾,流进了地里。他该怎么办呢?再将水瓢装满,送还瑜伽行者,为了刚才在梦中所受的一切痛苦再被嘲笑一番?那并没有什么趣味可言。他让水瓢歪了一下,将水倒光,然后将它抛在泥沼当中。然后,他坐下在那绿色的床铺上面,开始做严肃的思索。这种梦他已做得够多了,做得实在太多了,而在这类邪恶的经验中,那些欢乐,以及使你心寒血冷的那些痛苦,只不过是为了使你顿悟为幻而已,只不过是让你知道你是一个十足的愚人罢了。所有这一切,他都已经受够了。他既不再渴求妻子或儿女,也不再渴求王位、胜利,或者报复,至于幸福或聪慧、权力或美德,更是不再妄想了,他只求平静,只求不再混乱,不再骚动。除了制止这种不息的转动的轮回,除了停止这种永无了期的丑剧,使它灭绝无余,永不复现之外,他已别无祈求了。他要为他自己寻求安息,使他自己消灭。这正是他在那场最后决战中扑向敌人,见人就杀,也被人杀,伤害别人,也被人伤,直到倒下之时所要做的事情。可是,后来又怎样了呢?后来一度昏厥了,睡着了,或者死掉了,但紧接着你又醒来,只好再让生命流进入你的心里,再让那些可厌、可喜、可怖的图画之流,继续地、无法避开地,流入你的眼中,直到再度昏迷不醒,再度死亡。那也许是一种暂停,一种片刻的休息,一种喘息的机会。可是,轮子又转动了,于是你又成了千万人中的一个,再度跳起了那种狂热、陶醉,而又绝望的生命之舞。啊,根本没有灭绝。它永远转个不停。

不安之感迫使他再度挺胸前进。这个可恶的圆舞当中既然没有休息之时,他的最大顾望既然无法实现,那他就不妨再将水瓢装满清水,送给那位派他前来取水的老人——尽管他没有任何权利支配他。这是人家请他来做的一件服务工作。这是分配下来的一种作业。他不妨从命而行。这总比坐在此处思索自毁之道要好一些。总括而言,服从和服务,比起指挥和负责来,总要好办一些,轻松一些,合宜一些,无害一些。这是他很清楚的一点。好了,达萨,那就拿起水瓢,好好装满清水,送给你的师父好了!他取水送到茅屋,师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接待他,以一种略带询问,半带同情半带逗趣的表情望着他——就像一个大孩子望着一个刚刚做过某种颇为刺激,但有些不太体面的冒险或刚刚受过一次勇气测验的小老弟一样。这个牧人王子,这个滞留此处的可怜人儿,只不过是刚从池塘取水回来而已,只不过刚刚去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罢了。但他也是刚从一座地牢回来,已经失去老婆、儿子,以及王位,已经过完一段凡夫的生活,已经窥见了不息转动的轮回景象。可能的机遇是:在此之前这个青年不但已经觉醒过一次或多次,而且已经呼吸到一口真正的实相了,否则的话,他就不会来到这里,并在这里停留如此之久了。不过,现在他不仅似乎已经真正觉醒了,而且已经成熟到足以踏上修行的长途旅程了。单使这个青年学会正确的瑜伽姿势和调息方法,就得花上多年的时间。

这位瑜伽大师,就以这种眼神,就以这种含有一种慈悲摄受,并暗示他们之间的关系——师徒关系——已经建立的表情,接纳了这个弟子。这个表情不但祛除了这个弟子心中的妄念,同时也为他定下了学道和事师的事情。关于达萨的生活到此为止,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此后的一切,已经进入一种绝非图画和故事所可描述的境界了。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这座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