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13/14页)
达萨再度拜访了戈巴里国王,但只作了一次没有结果的礼貌交往。戈巴里国王以节制与忍耐相劝,但这种办法现在已经没有指望了。此外的建议便是改进武装设施了。意见的分歧点只在这样一个问题上面:对于敌方的下一次突袭和侵略,究应立予还击,还是等到对方实行大规模侵犯时再行下手,好让所有的人们和保持中立的人士明白谁是破坏和平的真正祸首?
对于这类问题毫不在意的敌方,既不考虑,亦不讨论,更不迟疑。一天,高文达终于发动攻击了。他搬演了一场大规模的侵犯,诱使达萨和那位骑兵队长及其最为精良的部队立即冲向前线。但在他们尚在途中前进时,高文达的主力已经侵入国内,拥到达萨的京城大门,包围了他的王宫。达萨一听消息,立即转身折返。他知道他的妻子和儿子已被困在宫里,全城大街小巷皆在肉搏血战中。当他想到他的亲人和他们所面对的危险时,不觉心如刀割而充满了愤怒和烦恼。于是,他不再是一个厌战而又慎重的统帅了。他怒气冲天,即使他的兵马火速赶回京城,发现大街小巷正在恶战,于是突破重围,冲向王宫,一路像个发了疯的狂人一般与敌苦战,血战了一天的时间,直到黄昏时分才因体力不支而倒了下来,身上有好几个伤口在流着血。
当他恢复知觉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名囚人。这场仗已经打输了,整个京城和王宫已经落入敌人手里了。他被绑着带到高文达国王面前,受到后者的傲慢待遇,被带进宫中的另一个房间,正是达萨用以保存书卷的地方,壁上装有镀金的雕刻嵌板。面如青石,僵直地坐在这儿一张地毯上的,是他的妻子普乐华蒂。她的背后站着几名武装的警卫。在她膝上横躺着的是他们的儿子。这副脆弱的躯体,像一枝被人摧毁的花朵,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面色灰白,衣服上面浸满着血液。当达萨被人带进来时,这个女人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她没有看到他:她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但在达萨看来,她似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她那头几天前还曾乌溜溜的秀发,如今已经夹杂了许多银丝。她那样坐着似乎已经有很久一段时间了,孩子躺在她的膝上,她的表情木然,犹如一副面具。
“拉瓦纳!”达萨叫道,“拉瓦纳,我的孩子,我的花儿!”他跪下身来,将他的脸部俯向孩子的头上。他像祈祷一般地跪在这个沉默的女人和孩子面前,向两者致哀,向两者致敬。他闻到血液与腐朽的气息夹杂着孩子头上芳香发油的气味。
普乐华蒂以木然的视线茫然地俯视着他们父子两个。
有人在达萨的肩上拍了一下。高文达的一个手下令他站起身来。几个士兵将他带了出去。他还没有对普乐华蒂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对他吭过一声。
他被绑着带上一辆篷车,送进高文达国都的一座地牢之中。有人为他松了一部分的镣铐。一个士兵拿一壶水,放在他面前的石头地上。门被关起,上了铁闩,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肩上的一个创口发出了火烧一般的灼痛。他摸到那壶水,湿润一下干痛的双手和面部。他想喝水,但忍住了:这样可以死得快些,他在心里如此想。还要多久?还要多久!他渴求死亡,就像他那焦干的喉咙渴求饮水一样。唯有死亡可以平息他心中的苦难。只有死了之后,妻儿的苦相才会消失。但在他痛苦到极端的时候,慈悲的疲倦和虚弱镇住了他的苦处。他倒下身去睡着了。
他只是打了一个瞌睡,便在迷糊中醒来了。他想伸手揉揉眼睛,但无法办到,因为他的两手都被占据了,正紧紧地握着某种东西。当他振起精神,迫使他的两眼张开时,他蓦然看出他周围的牢墙已经不见了。明亮的绿光在树叶和青苔上流动着,非常显眼。他眨了几次眼睛,只觉那道光线像一只拳头般不声不响地向他猛然袭来。一种恐惧的抽搐,一阵害怕的震颤,通过他的颈椎,直贯他的脊柱。他再度眨眨眼睛,好像要哭似的扭起他的面孔,张大他的两眼。
他站在一座森林之中,两手抓着一只装满清水的水瓢。水池在他的脚下反映红红绿绿的色彩。他忽然忆起,这丛羊齿植物的那边便是隐士的茅舍和在那里等他的瑜伽行者——不错,这位师父曾经派他来此取水,而在他向他请教何谓“虚幻”的时候,他曾发出令人费解的怪笑。
他既没有打过败仗,也没有失去儿子。他既没有当过国王,更没有做过父亲。倒是这位瑜伽行者答应了他的请求,向他开示“虚幻”的真义。王宫与花园、书斋与鸟舍、国王的忧心与父亲的爱心、战争与嫉妒、他对普乐华蒂的迷恋与猜疑——所有这一切,悉皆空无所有。不,不是空无,而是“虚幻”!一切都幻灭了!达萨站在那里,泪水奔上他的双颊。他两手发抖,震动了他刚为隐士注满的水瓢,将水溅落到了他的脚上。他感到好像有人刚刚切断了他的一只腿,从他头中取走了某种东西一般。突然之间,他所度过的漫长岁月,他所珍惜的种种宝物,他所享受的种种欢乐,他所受过的种种痛苦,他所忍受的种种恐惧,他所品尝的那种濒临死亡边缘的绝望——所有这一切,都忽然被从他的身上取走了,消灭了,化为乌有,然而却又不是空无所有!因为,记忆犹在。这些东西的意象仍在他的心中。他仍然看到普乐华蒂僵直地坐在那里,仍然看到她头上忽然发灰了的长发,仍然看到他的儿子横在她的膝上,历历如在目前,好像是她刚刚亲手杀了他一般。这个孩子就像某种野兽似的躺在那里,两腿还在她的膝上软弱地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