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一、气象学家(第3/14页)
克尼克在云层密布、只见两三疏星的夜空之下,一路闲荡着向前走去。他怀着满足而又高兴的心情一路走进村中。村民非常朴实,对于我们今人视为当然,甚至被现代赤贫之人视为不可或缺的精美衣食、化妆用品,以及风雅装饰,可说不识不知。这个村子,既无文化,亦无艺术。它的唯一建筑,只是歪歪斜斜的泥墙茅屋。至于钢铁用具,自是从未之闻。甚至小麦和米酒,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蜡烛或洋灯,要让这些村民看到,简直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奇迹。但克尼克的生活和他想象中的世界,却并未因此而比我们如今逊色。在他周遭的世界,犹如一本充满无限奥秘的画册。他每天认识一点点,从动物和植物的生态到满天星斗的天空,一样一样来;而在默默无言的神秘自然与在他那孤独而又敏锐的少年心怀之中感应的灵魂之间,则含容着一切的亲属关系和所有的紧张、焦急、好奇,以及渴望了解人类灵魂所能了解的种种事物的意欲。虽然他这个世界里面既无书本知识可求,亦无历史、图书,以及文字可读,虽然,距离本村三四个钟头脚程之外的一切完全知不到、达不到,但他在他的村中所过的生活,却是圆满而又无缺地充实,对于属于他的东西都能了如指掌。在老奶奶们指导之下的这个村子、家庭、部落,可以使他获得国家和民族所能给予国民的一切:一块充满千根万株的土地,而他自己则是这种错综的网状组织之中的一枝根须,在这里面分享整个生命的滋润。
他心满意足地一路向前荡着。夜风在树林里悄悄耳语,树枝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里有湿土、芦苇、泥巴的气味,有未干木柴烧出的气味,有油油甜甜的气味,这表示离家不远了;最后,当他接近少年之家时,那里又出现了另一种气味——男孩的气味、少年的体臭。他不声不响地爬过芦席,进入温暖而又有气息的黑暗之中。他钻进草窝里面,回想女巫的故事、野猪的牙齿、艾黛、气象学家和火上煮着的小锅,直到进入梦乡。
土鲁对克尼克的恳求只是迟迟不肯让步,他不愿让他轻易过关。但这个少年总是跟在他的后面紧追不舍。有某种东西将他牵向这位老人,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那是什么。有时候,当气象学家前往远方森林、沼泽,或树丛某些地方装设陷阱、追踪某种兽迹、挖掘某种树根,或者采集某种草种之际,总会突然感到这孩子的两只眼睛在盯视着他。克尼克不露身影,不吭不响,已经在他后面跟踪了几个时辰,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这位气象学家,有时只当没有看见,有时对他怒吼几声,有时无情地令他赶快消失。但,他有时又向他示意,让他整天待在身边,有时又派他做些工作,向他指示一些事情,给他一些忠告,试试他的反应,告诉他一些植物的名称,命令他去取水,或者燃火。因为,他对这些事情,都有特殊的技巧、妙诀、窍门、秘密,以及公式,并且,他还要使这个孩子明白,所有这些秘法,都要严守秘密。最后,待克尼克又稍稍长大了一些,他便将这个孩子从少年之家带回他自家的茅舍之中,就这样承认了他的学徒身份。这么一来,克尼克便与众不同了。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了,他已成了气象学家的徒弟了,这表示他将来长大成人而学有所长的话,他就是以后的气象学家了。
自从这位老人将克尼克带进他的茅舍那一刻起,他们两个之间的障碍——不是恭敬和服从的障碍,而是怀疑和限制的障碍——就自然拆除了。土鲁已经让步了,他已容许克尼克用不屈不挠的奉承来征服他了。现在他最想做的事,只有使这个孩子成为他的衣钵继承人,成为一个优秀的气象学家。在这种课程之中,没有概念好说,没有学理好讲,没有成规可循,没有法本可依,没有数字或图表可言,有的只是少数几句口传秘诀而已。这位老师训练克尼克的办法,是感觉重于理智。一笔传统与经验的伟大遗产,那个时代人类对自然所得的全部认识,必须加以整理、运用,甚至传递下去。一套广博而又繁复的实际经验、观察结果、直觉所得,以及探究习惯,都要从容不迫地、完完整整地、毫无隐瞒地,传授给这个孩子。所有这些,几乎还没任何概念可言;实在说来,所有这些,都得用感觉加以体会、温习、试验。此道的根基和心髓,在于认识月亮,认识它的盈虚消长及其对人的影响,因为它的上面住着死者的灵魂,为了腾出空位让刚死之人的灵魂居住,必须打发居住已久的灵魂重到人间投生。
就像那天晚上护送受惊的艾黛回到她父亲的身边一样,另一件事情也深深地印在克尼克的记忆之中。那件事情是:午夜过后两个小时,师父将他叫醒,在天昏地暗中带他去看最后一次上弦月升起的情况。他在森林当中的一块岩石上注视着师父指出的地方。师父一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而徒弟则因睡眠不足的关系,蹲在那里直打颤。他们两个等了很久,终于见到月亮淡淡的曲线在师父事先指陈的地方出现了。克尼克注视着这缓缓上升的天体,心里感到又害怕,又着迷。它在晴空岛屿的浮云浪峡之间浮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