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别(第7/8页)
经过两三周日以继夜的辛劳,也给我带来好结果。等到一切事态逐渐上轨道,我已派不上用场时,四周的牧草地已是绿草如茵、湖色青青,与融雪的山腰相互辉映着:父亲的病情略有好转,我的爱情的痛苦,也像雪崩后的浊水,已流失无踪。若在从前,这时期正是父亲在为小舟涂新漆、母亲从庭院眺望过来,我在旁注视老父的工作神态接着移转到从他烟管吹出的烟雾和飞舞的黄蝶,如今,母亲尸骨已寒,涂装的小舟也不复存在,而父亲只有整天关在残破不堪的屋中了。肯拉德伯伯也常使我撩起旧事。我常趁父亲不注意时带他出去喝酒,听他细说当年。他回忆起自己的许多设计发明,嘴角露出愉快的笑容,仍带着稍许得意的神色。现在,他亦已不搞新设计工作了。岁月催人老,连老伯也无能抗拒!怎不令人感叹?不过,他的表情,尤其笑容中,仍残留着少年人的风味,跟他在一起能令人感到愉快。每当和老父对坐感到腻烦时,伯伯是我的慰藉,可遣散我心中的块垒。邀他去喝酒时,他总是努力着不使步子落在我的身后,弯弯瘦瘦的脚走起来像跳舞一般。
“伯伯!把帆做起来呀!”我鼓励他道。一谈起帆的事情最后总要落在那只小舟的话题上。现在这舟子已不复存在,伯伯谈起它时的语调,简直有如在怀念一个去世的爱人,况且,我也非常眷念它,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凡是与它有牵扯的事情,都从记忆中搜寻出来。
小湖青碧如昔,太阳也仍如往日那样温暖晴朗。年华老大的我,仍经常躺在旷野中,凝注黄蝴蝶的翩翩飞舞,以与当年迥然不同的心怀,追逐少年的梦境。实际上,当我每天洗脸时,脸盆中映出粗皱的鼻子和冷峻的嘴唇,我已领会到我一生的黄金年代已成过去,永远无法挽回,对自己的虚度韶光不无感伤,但更使我忧虑的还是父亲的身体。我有我的寄托所在,那古旧的抽屉中所躺着的是我将来的作品,包括一包昔日所写的素描文章,和4盒笔记簿中所记的六七篇作品大纲。
我们的屋子已长年未修,加上这次炎风的侵袭,地板千疮百孔,炉灶破落不堪,煤烟四溢,门也无法上锁,通向过去父亲举行赎罪仪式的那个干草放置场的梯子,走起来也摇摇欲坠。我在照拂老人的日子,屋子的破损部分也非修缮不可。动手前,还得先磨利斧子、修锯齿、借铁锤和搜集铁钉,然后从以前所贮藏、行将腐烂的木材堆中,选出可堪使用的材料。在修理工具和旧石基时,肯拉德伯伯也过来帮忙,不过,毕竟他年纪太大,腰弯背驼,已派不上什么用场,大部分工作都由我亲自动手。这双一向从事笔耕的嫩手,伸进木材堆中,弄得满手是伤痕;踏着石基时,也摇摇晃晃的;并且,因身子发胖了,爬上屋顶,敲敲凿凿地做没多久,就浑身湿透。为此,我经常偷空休息,尤其是在修屋顶举铁锤举得手酸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悠闲地抽着烟,仰头注视蔚蓝的天空,耳边没有父亲那唠叨不完的催促声和责骂声,这也是一大享受。那时,常有附近的老人、女人或学生,从我身边通过。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所事事,也为了敦亲睦邻,我常主动和他们攀谈。不久后,人家都说我说话很有分寸。
“丽丝蓓!今天天气很暖和吧!”
“是呀!你在做什么工作?”
“修理屋顶。”
“实在说,你家屋子老早就该翻修了,现在做未免太迟了。”
“可不是!不过没法子呀!”
“令尊身体如何?他怕有70岁了吧!”
“80岁啰!80岁!说真的,如果我们活到那种年纪,不知变成怎样?那时的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是呀——噢!家里的人正等着我的便当,我得赶快带去。佩特,再见啦!”
“丽丝蓓!再见!”
一边目送她的背影,我抽了几口烟想着:大家都那样勤奋地从事自己的工作,而我,整整花两天的时间钉屋顶的木板还钉不完,是什么道理?好不容易总算把屋顶修葺完竣,老父也觉得很“难能可贵”。我自是不能拉他上屋顶去参观我的杰作,只得详详细细地对他说明,某个地方是如何如何修理的,今后将着手哪些地方,预定何时完工等语,话中不无带点夸张。“好的!”父亲点头称可,“好的!不过,依我看,到年底恐怕你还无法完工。”
回顾我半生来的飘泊生活,我已体会出鱼之不能离水、农夫之不能离开乡村的道理。证诸我的经验,可断言尼密康村的卡蒙晋德永远不可能成为八面玲珑的社会人和立足于万花筒般的都市社会中。我虽然未能攫住世间的所谓幸福,这次身不由己地回到这山湖夹缝中的老巢,如今想来却只有喜悦。这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土地;在这里,我身上的美德或罪恶——尤其罪恶方面,都被认为是祖先传来的极其自然的东西。我在流浪期间,忘了故乡,有时也难免以为自己真是怪里怪气的人,如今细细思量,这正是“尼密康精神”在体内暗中活动着,致使无法适应其他地域的生活。在这里,便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我是怪人。综论我这半生的遭遇,我发觉自己实是老父和肯拉德伯伯的综合化身。我在所谓“文明的社会”中,东奔西闯的结果,下场和伯伯那名震遐迩的快艇冒险实是大同小异,只是我所耗费的金钱、岁月和劳力较多而已。我若刮净胡子、穿上系吊带的皮裤,也许十足绅士派头;但是,最后还是回到故里,还我本来面目,步着父亲的后尘,接下他的工作棒子。大家只知道我在外面混了许多年,究竟真相如何,没有人知情。所以我在谈话中,时刻留神避免谈及过去曾有过多么悲惨的生活、曾陷入多深的泥淖中。否则,恐怕马上会赢得很难听的绰号。每当谈到德国、意大利或巴黎的事情时,多少要自我吹嘘一番,因此,即使实话实说时,有时连自己也怀疑起它的真实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