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别(第5/8页)
死神已逐渐逼近。有一次,他假寐一会儿,醒来时,语声清晰地说道:
“天国好美哟!比牧师所说的天国美得多得多!”
木匠太太经常来探病,表示她的惦念、关怀,也曾表示愿做经济上的帮助。遗憾的是她丈夫一次也没来过。
“天国也有貘吗?”我常问波比。
“有的!”他点点头,“各种动物都有,也有羚羊。”
圣诞节到了,我俩在他的床畔开个小小的庆祝会。天气愈来愈寒,气温已降到零度以下,光滑冰冻的地面又堆上新雪,然而我根本无心去注意那些。伊莉莎白那边传来喜获麟儿的消息,也随即忘记。席格诺拉·纳狄尼寄来一封洋溢愉快的信,也只略一过目便随手搁下,并没作复。写稿时,心里老是惦记着病人,草草地结束工作,匆匆收拾完毕,立刻奔往医院。在那里才能定下心来,在梦境般的恬适气氛下,一坐就是半天。
他在临死的前几天中,看起来仿佛有好转的征兆。值得称奇的是,那几天,他的记忆中,刚过去的事情似乎俱皆消逝,所留存的净是少年以前的生活。他谈了两天有关他母亲的事情。当然,他无法久谈,不过,当他沉默时,仿佛也在回忆母亲。
“我要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我母亲的事情,希望你能够牢记,”他叹道,“否则,恐怕没有一个人会了解、感谢自己的母亲。我根本不能工作,然而她并不因此将我遗弃,或是送进收容残疾者的地方,如果大家都能有那样慈爱的母亲,该有多好!”
他停下休息,痛苦地喘着气,约过一个钟头,他又开始谈起来:
“我们兄弟中,母亲最疼我,直到去世为止,始终不离我的身旁。我的其他弟兄都出外去谋生,姐姐嫁给木匠,只有我留在家里。母亲虽然穷困,但对一无用处的我,从不曾稍加苛责。佩特!不要忘记我母亲的事情哟!她身材矮小,大概比我还矮一点,跟人家握手时,就好像小鸟尽全力地攀住树枝一样。母亲去世时,邻居鲁地曼先生还说,可将就点用童棺来装殓。”
波比似也适用童棺。他躺在清洁的病床上,伸出的双手细长、白皙、稍微弯曲,看起来犹如女病人的手。躯体也愈缩愈小。他像梦呓似的叙说完毕,这次轮到说我了。那时的语气,犹似当我不在他身畔。
“他的母亲死得太早了,当然他也是个不幸的人,但是他并不向命运低头!”
“波比!你还记得我的事情吗?”我问道。
“记得呀!卡蒙晋德先生!”他微笑着,顽皮地说道。
“唱唱歌吧!”他立刻接上这一句。
到临终那天,他突然问道:“住这医院要花钱吧!会不会太贵了?”
但他已无暇等待我的回答。他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泛着微晕,神色显得无比幸福。
“是回光返照!”护士说道。
但,他再度把眼睛睁开,淘气地看着我,眉毛扬动,仿佛要向我点头的样子。我站起身来将手放在他的左肩下,略微撑起他的身子,因为,以往若这样做,他会觉得舒服些。他就那样躺在我的手上,接着又一度感到短暂的痛苦,嘴唇扭曲着,然后,像猛然袭来一股寒意似的,身体一阵战栗,把头一偏,就此脱离尘世。
“波比!你怎么了?”我还在问着。我手中所触摸的肌肤逐渐冰凉,他已解脱痛苦了。那时正是1月17日下午1点。傍晚时分,一切善后处理就绪,这瘦小而残疾的躯体,永远安闲、清静地躺着,往后,只是等待埋葬日子的来临。很奇怪,那两天中,我没流泪,也不感到特别的哀恸或慌张。因为,我在他缠绵病榻时,已曾饱尝死别的辛酸,如今,所遗留下来的悲伤,已不太多了,于是,我的痛苦的天秤,也随之逐渐减轻。
虽然如此,我仍深切感到我必须悄悄离开此地到南部去,一方面静心养性,一方面把那部结构庞大的新作品,好好地组织起来。因身边还有一点积蓄,我决定暂把笔耕工作停下,等到春天一到,立刻整装动身。第一站是去亚西基,席格诺拉·纳狄尼一直欢迎我再度光临的亚西基。然后找个幽静的山村,开始从事我的巨大工作。生生死死的事情,我已经看得很透,若要我把这些问题告诉他人,应该不会太勉强。我心情激奋地等待3月的来临,耳中已充满意大利语的清脆响声,鼻中飘浮起饭香和橘子、屈安地酒的香味。
闲来无事,我便修订脑中的旅行计划,愈改愈完密,愈想愈满意。那时,如忆起屈安地酒的香醇,心情愈发舒畅。别后,那里的一切,不知是否有所改变?
2月时,故乡酒馆的主人,寄来一封文笔独特、令人感触万端的信。他说:家乡积雪甚深,村中人畜自是无万事顺调之理,尤其令尊健康情形堪虑。总之,如得便最好回家一趟,否则,汇款回来亦可——一则是因为这里汇款不方便,再则也是惦记年迈的父亲,于是立刻起程回乡。抵达那天,是个风雪交加的日子,远方近处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山,也看不到住家,所幸我路径熟悉,还算没有大碍。出乎我意料的是,老父并没卧病床榻,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暖炉的一角,满副年老气衰的模样。附近店家的太太趁着送来牛奶之便,将父亲生平的坏习性一一指陈出来,老实不客气地抨击一番。虽然我踏进家门,她仍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