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追寻(第4/7页)
我大约每隔两三周,去一次那有沙龙风味的学者家里,经一段时间后,经常在那里出入的人,我大抵都认识,其中大部分是年轻学者,有许多是德国人。其他的也都各有所专,此外,还有几个画家和音乐家,两三个普通市民和他们的妻女。这些人也许是经常聚会,每当我去时,都把我当稀客招待,倒令我每每感到愕然。惊愕的是他们的谈话、态度,为什么那样热情、亲切。他们大都具备着社交家的风度,因而大家都认为彼此有着某种相通联系的地方。或许那是来自普及化的社交精神,不具备那种精神的只有我而已。此中也有几个才慧卓绝、心思细密的人物,不管周围如何的喧嚣,他们也听若无闻,丝毫无损于他们的个性定力。若是和他们个别相处,我可以跟他们谈得很投机。遗憾的是时间太匆促,一个挨一个招呼寒暄下来,跟他们交谈的时间,充其量只有一两分钟。尤其妇女们往往夹进谈话圈中,给你戴上许多高帽子,我的注意力要同时针对两方面的对答,又要啜饮红茶和欣赏钢琴的演奏,而且脸上还得装出感激和满足的表情,我实在没有这种本事。尤其问到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话题时,更令人难过。我发觉她们对这领域的事情,竟是那么肤浅,所说的净是信口开河毫无道理的话。但为了顺应她们的口气,我也不得不胡诌一通,这种滋味,委实不好受。虽然,我认为谈那许多无意味的文学,未免太过无聊,并且也是对文学的冒渎。但又无法不这样做,真的,与其谈这些,还不如听听她们谈子女的事情。轮到我说话时,则多以旅行、日常生活体验或各种现实的事情为重心,当此之时,偶尔我也会觉得彼此似乎毫无隔阂,而感心神畅快。这种夜间聚会终了后,我难免又要上酒馆,喝几杯维特利纳酒,润润喉咙,涤净倦怠的气氛。
在这里,我再度遇到那位黑发少女,那时,已有许多人到场,大家跟往常一样,有的弹、有的唱,热闹无比,我独自坐到有灯光的角落,手中捧着一本装订的画集,画的虽是古罗马建筑的风景,但并不是通常到处可看到的那种风景图片,而是倾注心灵、专为自我而作的写生画。想来也许是此间主人的朋友送给他的纪念品。那时,我刚好翻阅一张画着荒凉山谷、谷中有一家细窗子的房屋。我一眼就辨认出这地方是在桑克拉门德,因为我曾去散步好几次。这个山谷虽位于费瑟雷附近,但,既无名胜也无任何古迹,一般旅行者根本不会找到这里来。谷中冷森森的,另具有一种独特的美。这里,土地干燥,疏疏落落几家住屋,被围在草木不生的荒凉高山间,森严破落,可称是人迹罕至之境。
那时,那位少女走过来,站在我的背后。
“你怎么老是独自静静坐着?卡蒙晋德先生!”
我有点冒火。暗自忖道,她为什么不跟大伙儿一起,而跑到我这边来。
“喂!怎么不答话呀!”
“对不起!小姐。叫我如何回答好呢?因为自己一个人才比较快乐。”
“这样说来,我在这里是打扰你啰!”
“你倒是很有趣的人。”
“谢谢。彼此彼此吧!”
于是她坐下身来。我始终没放开手中的画册,以指头支撑刚才的写生画。
“据说你是生长在山上的?”她说道,“可否告诉我一些山上的事情?我哥哥曾说,你们村庄清一色姓卡蒙晋德,当真有这回事?”
“几乎可这样说,”我期期艾艾答道,“其他还有两个姓氏,一个姓富斯里,开面包店;一个姓尼狄格,开旅馆。”
“其余全都姓卡蒙晋德吗?这么说,大家都是亲戚了嘛!”
“嗯!多少总会扯上亲戚关系。”
我把手中画册送到她面前。她把画册四平八稳地摆在手心上。看她那姿势,我有一种直觉,心想她必能理解这些画。我把这感觉告诉她。
“你过奖了,”她笑道,“倒像是老师褒奖学生。”
“你不想看看这些画吗?”我粗声说道,“那就将它放回原地方好了。”
“这是画哪个地方?”
“桑克拉门德。”
“这名字很生疏。是在哪里呀!”
“在费瑟雷附近。”
“您去过?”
“嗯,去过好几次。”
“这里所画的似乎只是其中一部分,这山谷的形势如何?”
我闭着眼沉思,霎时,一幅庄严美丽的风景显现在我的眼前。她知道我正在搜寻记忆,也不插嘴,一直耐心等着,气氛沉寂好一会儿。
接着,我开始叙述桑克拉门德的景致。我说那地方在夏天的下午,赤日炎炎像火烧,举目所及是一片静悄悄而干涸的土地。附近的费瑟雷是手工业区,居民大都会编织草帽或篮筐,农产品以橘子最出名,商人常缠着过往的旅客贩卖推销。再往下是佛罗伦萨,这里的居民生活夹杂在原始和现代生活的浪潮中。桑克拉门德处在荒山围绕之中,向外看不到费瑟雷,也望不到佛罗伦萨,这里没有人从事艺术工作,也没有古罗马人的建筑遗迹。历史已把这贫瘠的山谷遗忘。这里,太阳和雨联成一气,经常和大地展开搏斗,所以只有斜立的松树才堪可保住生命。并列的杉木,细瘦的树根紧紧拥在一起,纤细的叶梢像触手一般伸向天空,仿佛在侦察那讨厌的暴风雨何时到临,尽管如此,它们的生命仍是岌岌可危,一场暴风雨下来,马上就垮了。偶尔,附近大农场的牛车会从这里经过;有一家农民要到费瑟雷巡礼的中途,也必须通过这里,但那些不过是偶然的过客而已。这里的农家少女,看来似乎要比别地的活泼轻快,但这样反而破坏了整体气氛,不如没有倒比较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