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追寻(第3/7页)
这一类人都有着蓬勃的生命欲,他们所做的努力,也令人感佩。但这些对我都不重要,也不必要。以上所列举的各项目标,即使今天便能悉数达成,对我,或者我的生命而言,大概也丝毫不会受其感动。绝望之余,我又把稿纸和书籍摔开,再次躺在椅上,一心一意沉湎于思维中。少顷,窗下莱茵河的淙淙水流声和沙沙风声,都进入耳际,接着我更凝神谛听那渴待已久、涵蕴着深沉的忧郁和憧憬的“自然心声”,我深受感动。看着一团团青白色的夜云,像受惊的栖鸟接二连三地扑翅飞腾,在穹空疾驰。听着莱茵河的水流声响,我想起母亲的死,想起圣法兰西斯,想起雪山包围下的故乡,想起溺死的理查。眼帘浮现出攀登绝壁摘石南花的情景,浮现出整天沉浸书本、音乐、谈论的苏黎世生活,浮现出夜晚和叶密妮湖中泛舟的情景,浮现出因理查的猝然去世,而带着绝望的心情出游,回来恢复元气后,又好几度陷入悲伤心境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价值呢?啊!究其实这一切不都是偶然之事?不正像一场梦、一幅画在壁上的图画?半辈子以来的寻求真理、寻求美、寻求爱情、寻求友情、寻求精神,结果只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奋斗,所体味到的,不是只有憧憬的苦果?我的心湖仍一无改变,爱情和憧憬的朦胧波纹,仍净在那里翻腾。一切的营求都归于幻灭,没有喜悦,只有痛苦。
一想到这里,借酒浇愁的情绪油然而生,我灭了灯,摸索走下斜陡的古螺旋式楼梯,上酒馆去。这家酒店把我当好主顾接待,不拘何时总是为我预留个好位置,尽管如此,我并未以礼相报,态度大都很鲁莽随便,有时还显得很不礼貌。我随手取过一本《辛普利基斯姆司杂志》还是看不入眼,索性猛喝酒,等待心绪的平复。半晌后,醇美的酒神伸出纤柔如女性的双手朝我全身抚摸,使我的手脚酥软疲惫,把我迷惑的心灵引进美丽的梦中国度。
有时我突然会粗声暴气地对待人家,以触怒别人引为一种快感,这种心理,连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我经常光顾的食堂或酒馆的女孩子们,都对我退避三舍,说我是粗暴、愤世嫉俗的人,跟其他顾客交谈时,也是随兴嬉笑怒骂,充满轻蔑的态度,当然,对方也不会有好颜色待我。虽然如此,我仍有几个臭气相投的好朋友,不时一起喝酒。这几个无一不是泡在酒缸有年,已是不可救药的大酒鬼。其中有一个性情粗鲁上了年纪的服装师,更不愧是此中高手,他专爱说下流话,常弄得女儿家羞愤哭泣。晚上,他一定到哪家酒馆独自喝酒,如果碰上他,必定又开始来一番痛饮。起初以谈话为主,一边说些趣话,一边慢慢对酌,以后就逐渐进入以喝酒为主的状况。那时,我们把所有的话题都撇开,彼此默默对坐,把酒摆在各自的面前,一边抽布利沙哥雪茄,一边把酒一杯接一杯地干下去。大抵说来,我们的酒量约在伯仲之间,难分轩轾。桌上酒喝光时,两人经常不约而同地争着为对方斟酒,一半是互相尊敬,但也有存心灌倒对方的意思。有一年的晚秋,新酒上市了,两人偕同前往新酒的原产地马克格拉弗勒兰漫游,在克尔臣村的旅馆中,这位老者喝得酩酊大醉后,说了一段他亲身经历的故事。就印象所得,那段话似乎很新颖、很有趣,遗憾的是现在我几乎已忘光,无法从头到尾一一缕述,如今所能记忆的,只是开始酒宴时的那段事情:有一年,他去参加某村庄的庆典,身列贵宾席客人的他,在酒菜未过几巡时,已把当地的牧师和村长灌得醉醺醺的,但接下来,牧师还有致词的节目。好不容易把他扶上台去,然而却说得荒腔走板,不知所云,只好把他请下来。村长随即跳上去补上他的空位,开始比手画脚、口沫横飞地演讲起来。因为他的动作太过激烈,心绪突转恶劣,而以令人想象不到的方式,结束演讲。
以后,我曾想请他再说些这类有趣的故事听听,但在一个射击比赛会的夜晚,我们俩吵了一架,彼此都怒气冲天,互相揪住对方的胡须,两人的情感发生决定性的决裂,于是就这样分开了。这事情发生后,无意中我们又在同一家酒馆碰上两三次面,当然,那时不会再同桌共饮,而是各坐各的位子,但仍沿着原来的习惯,两人以相同的节拍喝酒,彼此默默地观察对方。其他的客人都已散去,我们还是这样坚持着,直到店家打烊,才一起被赶回家。然而,始终未能恢复感情。
我不愿再去思索关于我的感伤和我在人生中遭受挫折的原因,它只有徒然劳形伤神而已,此外,实在毫无意义。我完全不感到我的精力已耗尽,不认为我已走到人生的终点,反而充满一种莫可名状的欲望,深信有一天时机来到,必能创造出某种深远、辉煌的东西,至少,必能从平淡的人生中攫住一把幸福。但,时机何时会来临?是否要像那些神经质的现代人,用各种人工方法强迫自己制造刺激、逼出艺术的创造呢?想到这里,又感懊恼厌烦。最好能有别于他们,我自己内部就贮存着尚未消耗的强烈热能。那么,又何以迟迟不发挥出来呢?是否在我这健壮鼓起的身体内,有着某种障碍物或恶魔,以致使心灵活动迟钝,使呼吸逐渐沉重吗?我脑海里又萦绕着这些新问题。这时,我总怀着一种奇异的想法,认为自己是背负着某一悲惨命运的非凡人物,任何人也无由了解我的苦恼。忧郁,不但能使人憋出病来,一味沉溺于幻想,也能使一个人的视界狭隘,而致孤傲自大,这是忧郁所具有的恶魔性的一面。那种人就像海涅笔下那位无聊的阿特拉斯,自以为背负着世上所有的痛苦和谜团,凡人根本无法知悉他的苦恼,也无法插手帮忙。这不正是我此时的写照?我大部分的性格和特征,并非我本身所有,无宁说它是卡蒙晋德家族一脉相传下来的东西,也可说是遗传病,但自我远离故乡独自谋生以来,已把我们的遗传病遗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