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慕情(第4/5页)

我沉默不语,一任父亲的喋喋不休,只是一直颔首,等着他怒气的平息,直到傍晚好不容易他才安静下来,于是我仍以坚定的口吻表明我要进大学的决心,俾能造福桑梓,寻求故乡的精神食粮,并附带说,我并不需要父亲的任何援助。到此地步,父亲似也知道无法绊住我,只是一边怏怏地摇摇头,一边对我凝视。他也了解,此后我将开始踏上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路途,父子之间只有愈来愈疏远了。走笔至此,那天晚上父亲坐在窗边椅子上的模样,仍历历如在眼前,细细的脖子上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张眼鼻敏锐、显得精明的农夫脸孔,短短的头发有的已开始泛白,年华的老大和人生的苦恼与男人的坚韧毅力,组合成他那严正庄肃的表情。

在家所度过那最后的一段时间,还有一件芝麻小事,也值得一记。那是在我出游前一星期的事情,有一晚,父亲戴上帽子正准备出门。我问道:

“爸爸!你要到哪里?”

“我要到哪儿,也得向你报告么?”他说。

“不是坏事情的话,告诉我又有何妨?”我也不服输地说道。

父亲笑着叫道:“你跟着我走好了!反正你已经不是小毛孩儿了!”

于是我就跟着出去,目的地是小酒馆,抵达时已有几个村人坐在哈劳尔(酒牌名)酒瓶前,两个外乡来的骑士正喝着阿布星兹酒,几个年轻小伙子围着一张桌子摆起阵势,以扑克牌为赌具赌起来。

以前,我偶尔也曾喝上一杯、半杯的酒,但公然毫无忌惮地进入酒馆,是破天荒第一次。在谈话中,我常听过有关父亲喝酒时的狂迈作风。他酒量大,酒癖也好。为此,他虽不忽略家计,然而家里的经济情形也总是处于捉襟见肘的状态。一进酒馆,店主及顾客对父亲竟是敬礼有加,倒令我颇为惊异。父亲要了一公升的瓦德酒,要我斟酒,并教我倒酒的方法:他说开始倒酒时先要把瓶底放低;然后稍稍抬高,好让倾注出来的酒量多一点;快要斟满时,再把瓶子按低,这样,酒才不会溢出来。教完后,他开始谈一些有关酒的话题,谈他所熟悉的酒,谈镇上及附近非法语地区,难得一尝的名酒。一提起深红色的维特利纳酒,他不由正襟危坐起来,他说这种商标可分成三个种类,并详细说明其差异,接着压低声音,以断然的口吻细说各种瓦德酒的酿制法,最后,把声音压得更低,满副梦呓的神情,说出有关努夏特尔酒的事情,他告诉我,这种酒才不愧是陈年老酒,因之,当倒入杯中时,会起一种星形的泡沫,说着,还把食指沾湿在桌上画出那种星形给我看。之后,他突然想起未曾一尝的香槟酒,他一边幻想一边喃喃自语:“香槟酒到底是啥样子?滋味究竟如何?”最后他下结论说,那一定是很烈的酒,如果两人喝完一瓶,必定都要醉得七颠八倒。

我默默地沉思着,于是父亲取出烟斗点火,那时他才发觉我没有烟,便给我10拉本买纸烟。之后,两人重又对坐起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慢慢地啜饮,不知不觉一公升酒就已喝光,这种色黄、入口麻辣的瓦德酒,的确甘醇无比。渐渐地,邻席的村人也夹进我们的谈话,最后一个接一个一面清清喉咙,客气地把位置移过来,过一会儿话题一转,我反而形成中心人物,显然,他们还未忘怀我是登山好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描述我当时如何如何冒失地攀登上去,坠落时又是如何如何惊险万状,简直把我的勇敢形容成神话中的人物。于是议论纷纷:“那样的事情可能做到吗?”“真有其事?”在这样的讨论声中,第二公升酒又空了。我觉得我已两眼充血,开始一反常态,大声地自我吹嘘,连为了萝西摘石南花,冒生命的危险,大胆攀登圣纳尔帕斯特克顶峰岩壁的事情,也抖搂出来。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话,我一再强调那是真有其事,反而惹得众人发笑,我不由气起来,指着那些不相信的人说,哪一天有时间他们几个联合起来,我一下子就可将他们一个个摔倒在地。那时,有一个水蛇腰的老村人走到里边,取出一陶器制的缸子,放在桌上。

“我们来赌个东道,”老人笑道,“你既是那般强壮,看看能不能用拳头把它敲破。如果敲破的话,这个缸子所能盛的酒量的钱由我们来付;如果敲不破,就由你付钱。”

父亲立表赞成,我站起身来,把手巾缠在手上,开始挥拳劈下,第一次、第二次都徒劳无功,第三次击下陶缸应声而破。“嘿!你们要付钱了!”父亲满面喜色地叫道。老人似也别无异见,“好的!”他说道,“我们会付钱的,我说过是这个缸子所能容纳的酒量,但看来这缸子似乎无法盛酒了。”当然,已成碎片的陶缸是装不了几滴酒。我的手腕白白痛了不说,还遭众人的取笑,连父亲也笑我是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