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慕情(第3/5页)

现实的人生看着我的甜美梦想一个接一个迅速被击碎,愕然之余也愤懑不已,另一方面也以惊异的眼神看着我从克服这种痛苦而逐渐发育。人生让我看到日常所穿的灰色衣服的那一面。如今那个人生似是突然看开一般,在我眼底摊开一条永恒深邃的道路,使我在青春时代中感受一种纯朴而强烈的经验。

一个盛夏的早晨,醒后我还赖在床上,因为口渴难耐,不得已才起身准备至厨房去,厨房里不论任何时候都有一桶汲来的新鲜饮用水。要到厨房一定得经过父母的卧室,那时,我发觉母亲发出的呻吟声似乎异于寻常,于是挨近母亲的卧榻,但她似乎毫无所觉,也没一点表示,仿佛显得很不安似的,不时抽动眼皮,发出嘶哑的呻吟声,脸色惨白。虽如此,我也只是觉得有点担心而已,并不认为有什么特别异常。无意中,我的视线停在伸出被单外母亲的两只手。这双手宛如一对熟睡的姐妹一般静静地并摆着。这一双手异样的疲惫、松软无力,完全不像是活人的手。我突然醒悟,莫非母亲已去世?也忘了喉咙的干渴,就把膝盖靠在床沿,把手放在她的额上,翻动她的眼皮,好不容易她的眼神才稍转清澄,然而似乎已完全不知道痛苦,并且瞬即又消失。父亲在她旁边发出呼呼鼾声酣睡着,我也忘了把他叫醒,就那样跪了将近两个钟头,定定注视母亲的去世。母亲终于庄严、沉静、勇敢地接受了死亡。她让我看到死的方法的最好楷模。

房里静静的,晨曦慢慢地充满了整个房间。整个家、整个村庄还在酣睡中。我集中思维,带着死者的灵魂越过村落、小湖和雪峰,飞进清澈寒冷广袤无垠的晨空中,我几乎感觉不出痛苦和悲伤。在这里,我亲眼目睹一个大谜团逐渐得到解释,一种人生之轮在微微战栗的同时逐渐关闭,在惊叹之余,也令我深怀畏惧之念。母亲的勇敢走向死亡,实是崇高无比,那种庄严的光辉所散发出来的冷澈清澄的光线,似已射进我的灵魂深处。虽然父亲还在旁边睡着,没有神父,也没有引渡灵魂到天国的“圣餐式”或祈祷的伴奏,但我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觉得逐渐明亮的屋里流通的空气似乎迥异寻常,它似乎已渗进我的灵魂中。

在母亲眼神消失的那一瞬间,我挨近她的脸颊吻着她早已冰冷的嘴唇,就我记忆所及,这是我生平第一度吻她。这时,突然心里一阵激动,坐到床畔时,豆大的泪珠不禁扑簌簌地滚落,流到双颊、下巴、手上来。

不久,父亲也已醒转,看我坐在那里,睁着矇眬睡眼,问我有什么事情。我虽想开口作答,但迸不出话语来。我像梦游一般默默踱出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无意识中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稍顷,父亲出现了。

“你妈去世了!”他说道,“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你这家伙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把我叫醒?也没去请神父来?”父亲以激动的口吻骂道。

我脑中像是血管爆裂,痛得厉害,我走到父亲跟前,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就臂力而言,他比起我来简直有如小孩儿——然后定定地凝视他的脸。我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似也郁郁地平静下来,然后,两人一同走到母亲的房间。父亲似乎也被死的力量所震撼,表情严肃无比,完全不像平时的他。继而俯伏在尸身上,像孩童似的呜呜发抒他的悲伤,那声音就像鸟啼声一般尖细。我出去告知附近的邻居。众人听完后也没再多问,都答说家里没有主妇一定很不方便,马上就会来帮我们招呼琐事。其中一人还立即动身跑到修道院请神父,我回到家里时,邻居的一个老太太已进入我家的牛舍照料母牛。

神父也到了,村子的女性几乎全数到齐。一切仪式都准时毫无停滞地进行,连棺材也无须我们操心奔走,早已准备停妥。那时,我才深切了悟,在这种窘困的处境下,家乡有多么温暖,多么丰富的人情味,使人感到它是那样的可爱。哦!改天我必得再把这些事情好好思索一下。

葬礼似乎沿用古老的风俗,一队头戴大礼帽的奇妙团体念念有词地对灵柩祝福,然后埋于地下。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人,皆已散去。可怜的父亲突然像脱力一般,用一种大概圣经所用的委婉而奇妙的口吻,叙说自己际遇的悲惨。他频频叹气,大概是想老妻的葬礼刚办完,儿子负笈远游也得去送行。父亲的叹息声没休没了,听得我像休克一般,几乎想告诉他,我要留在这里,不再出去了。

正想那样回答的刹那间,我内心倏然涌起奇妙的现象。从孩提起所有的幻想、愿望和憧憬,在那瞬间突然再度一起涌到我的眼帘前,我看到许许多多重大辉煌的任务都在等待着我。今后我有许多该读和该写的书。我似乎听到炎风来袭时的声音。我似乎看到遥远清澈的小湖和河岸充溢着美丽的南国风光。我似乎看到三三五五伶俐俊秀的少年以及一些美丽高贵的少女正在漫步。我似乎还看到纵横交错的公路,穿过阿尔卑斯山的山道上、通往邻国的铁路上的车子正在奔驰着。这一切都同时呈现,而且,一个一个都非常清晰鲜明。那些景色的背后,虽处处被飞逝的云切断,然而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也是清澄无比。读书、创作、参观、旅行——这些人生的全部内容,一直在我面前散发出、闪烁着银色光辉,从少年时起似乎就是如此,无意识之中它压倒了广袤无垠的世界,敲打着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