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5/6页)

“那家伙是这样的?真有意思!”

代助暂时闭上嘴,他的视线越过梅子的肩头,从窗帘缝隙间望向清澄的天空。远处有一棵大树,枝头已冒出淡褐色的嫩芽,柔软的枝丫和天空重叠处显得有些朦胧,好像下着毛毛雨似的。

“天气变好啦。我们到哪儿去赏花吧!”

“好哇!我跟你一起赏花,那你该告诉我了吧。”

“告诉你什么?”

“父亲对你说的。”

“父亲说了很多呀,要我从头重复一遍,我可办不到。我脑筋很不好。”

“又在顾左右而言他了。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哦。”

“那你告诉我吧。”

“最近你这张嘴变得很厉害哦。”梅子显得有点气恼。

“哪里,我可不像嫂子那么不饶人……对了,今天家里好安静。怎么了?两个孩子呢?”

“孩子都去上学了。”这时,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女佣拉开门,探进脑袋来。“嗯,老爷请少夫人去接电话。”小女佣说完闭上嘴,等待梅子答复。梅子立即起身,代助也跟着站起来,打算跟在嫂子身后走出客厅。不料梅子回过头对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还有话对你说。”

嫂子这种命令式的语气,永远都让代助觉得有趣。“那您慢走哇!”代助说着,目送嫂嫂离去,又重新在椅上落座,欣赏着刚才那幅木雕画。不一会儿,他开始觉得画中的色彩好像不是原本涂在墙上,而是从自己的眼球喷上去,已经紧紧地黏在墙上。欣赏了一阵子之后,他甚至认为画中的人物、树木都正按照自己的想象,跟随着眼球喷出的色彩而出现了各种变化。那些画得不好的部分,也被他重新涂过。最后,代助竟被自己想象中最美的色彩团团围住,如痴如醉地坐在色彩当中。就在这时,梅子从外面走回客厅,代助这才从幻想中返回到现实里。

代助重新问梅子,刚才原想说些什么,果然,梅子又想帮他介绍对象。代助还没从学校毕业,梅子就很热心地帮他撮合过,还让他见过好几位新娘候选人,有的只看过照片,有的也见过本人,但全都被代助否决了。起先他还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但是大约从两年前起,代助的脸皮突然变厚了,他总是挑三拣四,想尽办法找出对方的缺点,一下嫌这个嘴巴跟下颌的角度不对,一下又嫌那个眼睛长度跟脸孔宽度不成比例,或者又嫌人家耳朵的位置长得不好……反正就是要找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回绝对方。代助平时并不是这么挑剔,所以来来回回几次,梅子感到有点纳闷。她暗自推测,一定是因为自己热心过度,弄得代助过于得意,才会表现得如此放肆。梅子决定暂时冷落他一阵子,等他主动开口求助时,再向他伸出援手。从那之后,梅子就没再向代助提过相亲的事。谁知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地悠闲度日,令梅子也弄不清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不过,代助的父亲这次出门旅行,却在旅途上看中一位跟他家渊源甚深的媳妇候选人。早在两三天前,梅子就已听公公说起此事,因此她猜想,代助今天回家来见父亲,肯定就是谈论这件事,不料公公却一个字也没提。或许,老先生找来儿子,原是打算告诉他这件事,但是看到代助那种态度后又觉得,这事还是再缓一缓比较好,就没跟儿子说起娶媳妇的事情。

其实父亲看中的这个女孩跟代助之间,也有一层特殊的关联。女孩的姓氏代助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她的名字。至于对方的年龄、容貌、教育程度,还有性情,代助也一概不知。然而,对方为什么会变成自己的新娘候选人,代助对这段前因后果却是心知肚明。

原来代助的父亲有个哥哥,名字是直记,只比代助的父亲大一岁,除了身材比较矮小之外,兄弟俩的面貌、眉眼和轮廓都长得十分相像,陌生人也总把他们俩看成双胞胎。代助的父亲当时还没改名叫“得”,而是用着小名,叫作“诚之进”。

直记跟诚之进不仅外貌相似,气质也很相近。平时,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一起,除非各自有事,不能配合对方时间,否则两人总是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兄弟俩的感情这么好,上学堂念书当然也是并肩出门,携手回家,就连在家读书,兄弟俩都共享一盏油灯。

事情发生在直记十八岁那年的秋季。有一天,兄弟俩被父亲派往江户城边的等觉寺办事。等觉寺是藩主的家庙,庙里住着一位和尚,名叫楚水,跟兄弟俩的父亲是好朋友。因为父亲有事要跟和尚联络,才派兄弟俩来见楚水。他们带去的书信内容其实很简单,只是邀请楚水一起下围棋,根本连回信都不需要写。但楚水读完信之后,却把兄弟俩留在庙里,跟他们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聊到后来,眼看天快要黑了,兄弟俩才在太阳下山前一小时从庙里走出来。那天刚好是某个祭典的日子,市内到处人潮汹涌,兄弟俩匆匆穿过人群,急着赶路回家,不料,刚转进一条小巷,就撞到了住在河对岸的某人。此人向来跟他们兄弟就有过节,当时已喝得醉醺醺,双方拌了两三句嘴,那人就突然拔出长刀杀过来,刀锋直指诚之进的兄长。做哥哥的在无奈之中,只好拔刀抵抗。对方是出了名的粗暴性情,当时虽已喝得烂醉,攻击起来仍然十分强劲。不一会儿,眼看哥哥就要被对方打倒了,弟弟只好也拔出刀来,一起拼死抵挡,双方你来我往,一阵乱斗,没想到竟杀死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