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归(第19/22页)

他朝着边缘走去,他的脚踏过一路的草地,草丛冒起了烟,被火星烫得焦黑,飘浮起点点飞灰。他一直在走,丝毫没有停顿或者犹豫,也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他就像是靠着惯性蹒跚前行,靠着最后的毅力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

“海德里希?”我喊道。不知为何我竟有一点犹疑。可能是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对他仍然知之甚少,他依然是个谜。我活了很久,但仍然为他的举动而感到惊讶。

“天啊,天啊,天啊……”欧迈不停喃喃着。

这时候他才忽而反应过来,把他的女儿轻轻平躺放下。

“不!”玛丽恩大喊,她手上还拿着枪。我觉得此刻,海德里希不仅仅是挑唆女儿杀我的人,他还是朝露丝脸上吐口水的人,那个让玛丽恩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人。他是阴魂不散的威廉·曼宁,是每个伤害过她的人。我思绪万千,大喊道:“离开他,混账东西,不要乱动!我们后退,离他远点,离开这里!”

然后我们走了。全程没有车经过,也没人看见,一切都是静默的,除了我们,就只有天上的缺月。海德里希一直走,一直走,然后身影瞬间消失在悬崖边缘。那一团火光也消失了,一切又重归黑暗。他跳下去了。从他自焚,到他一直跌落至崖底,一切快得就像是在一瞬间。

这个世界,他来过,他走了。而他在这人世间所留下的痕迹,或许还没有浪花拍打礁石来得深刻。

死亡,只在一瞬间。出生,也只在一瞬间。眼睛一闭,忘记所有恐惧。然后一切都是崭新的。你从世俗中解脱,摆脱了恐惧之后,开始自省:我是谁?假如我生而无所不知,我会做什么?我能够不再害怕被欺骗吗?我能够去爱,不再害怕受伤害吗?我能够尽情地享受眼前的欢愉,而不去想明天我是否会失落吗?我会害怕时间悄然逝去吗?假如一切都是肯定的,我该怎么做?我喜欢的是什么?我会为什么而努力奋斗?我会踏上一条什么样的路?我会想去享受怎样的快乐?我会揭开怎样的谜团呢?以及,我还会活着吗?

[伦敦,现在]

玛丽恩。

我的女儿,我和露丝的女儿。

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

人们常常这么说,觉得他们的孩子即使长大了,也还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但其实,我不能再这么说玛丽恩了,她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其实很多都没有变,她的敏锐和聪慧,她对书本的爱,她从小就有的对那些伤害过她的人的浓烈的报复心理。

但现在,她身上真的跟以前有很多不同了。

毕竟我们不会一成不变。生活会改变我们,我们自己也会慢慢随着时间改变自我。而她,这四百年来,应该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比如,她害怕亚伯拉罕。她现在很怕狗,我不敢问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从我和玛丽恩第一次从寄养所接它回家开始,亚伯拉罕就很喜欢玛丽恩。但她一直躲着,只敢在远处紧张地看着它。

她对自己过去经历的事情很坦率。

她告诉我她曾经去过哪些地方。除了伦敦、海德堡(德国西南部城市)、洛杉矶,她还去过鲁昂(法国港市),那是她第一次离开英国时去的地方,然后是波尔多(法国西南部港市)。她会说法语,除了我,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受了蒙田的影响,蒙田也是她的精神信仰。更后来,还有阿姆斯特丹、温哥华、苏格兰这些地方。1840年之前,她在苏格兰住了整整一百年。在苏格兰她也是四处搬家,从高地到岛屿,从山脉到港口,苏格兰到处都有她的足迹。她当过纺织女工,甚至还有过一台织布机。不过她笑着说那是一台“便携的织布机”,平时,难得一见她的笑容。她因为抑郁在服药:“那种药吃了以后昏昏沉沉,但我也没办法。”她说她常常做奇怪的梦,并且因此而感到焦虑,有暴力倾向。有时这又会加重她的焦虑,一个糟糕的恶性循环。她在我们从澳大利亚飞回来的时候发病了,不过我除了觉得她格外安静沉默,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

我们毫发无伤,离开了澳大利亚。她不是和海德里希一起入境的,也没人发现他的尸体,所以我们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毕竟海德里希是换了个身份去澳大利亚的。这样一来,这个人简直像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活着的时候躲躲藏藏,而他的死像他的生前一样,对我们来说都是个谜。

我和欧迈道别了。我诚恳地向他说清利弊,认为搬家可能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说他会考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不打算搬家,他会一直待在那里,但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

我写了一封邮件,犹豫了很久,几乎差点就按下了发送。这封邮件是写给克里斯丁·库利亚尔的,他在研究如何停止时间,在政府基金的支持下,积极探索如何减缓细胞的衰老和病变。他原来一直是海德里希的假想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