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露丝(第12/20页)

我循循善诱:“你妈知道你的那些朋友吗?”

他不好意思地否认了。

“因为你应该有更好的朋友。”

他掩饰不住,有些生气,他噘起嘴:“西蒙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认识的人的哥哥。”

“认识的人?学校里的同学,还是班上的人?”

他摇头:“以前的同学。”

我问:“以前?”

他解释:“以前是这里的同学,后来被开除了。”

我点点头,难怪。

一阵沉默。他鼓起勇气问:“你昨晚说的是真的吗?我是说杀人的那个事。”

“哦,对啊。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很久之前了。悄悄告诉你,我现在一般不对人说。”

他笑起来。他不确定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不过不是。“你被抓住了吗?”

“没有,如果你是指那种的话,没有。不过等你年纪大了,你就会意识到,安东,你是逃脱不了自己的良心的。每个人的内心自有监狱。你做的每个选择,日后都会受到鞭笞和拷问。”

“好的,我知道了,老师。”

“你没办法选择自己在哪儿出生,你不能决定谁会离开你,你能做的决定很少。时代的车轮碾过,我们无法螳臂当车。但是每个人在做出自己的选择时,尚有腾挪的余地,你可以为自己做决定。”

“应该吧。”

“就是这样的。你现在做的错误决定,在随后的很多年都会环绕着你,就像1919年的《凡尔赛合约》,最后在1933年成了希特勒掌权的重要基础。现在每一刻的每个选择,都会在未来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让我们付出代价。一个错误决定可能让你损失惨重。对现在的你来说,有些事你可能当时觉得没什么,但是不要怀有侥幸心理,终有一天会有后果的。”

“听起来好像是这样。”

“人们常常说道德观,不外乎如是。我们知道自己的对错。你要相信自己的三观,安东。会有人带你走向错误的方向,让你误入歧途,你不要相信别人,甚至不要相信我。就像是汽车广告说的都是些什么呢?汽车导航精确,让你再也不用走错路。但你自己要知道什么是对错,这才是再也不用走错路的唯一办法。”

他点点头,我自觉已经说得非常诚恳,没有什么想再说的了。他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害怕,想尽快离开教室。

“好的,老师,你说得真的很对。”

“好。”

其实我本没必要对一个蜉蝣说这么多,好像我真的很关心他们一样。海德里希常常对我说,对这些普通人投入过多关注非常危险,因为我们“更加高贵,不需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虽然海德里希自认为高贵,但我自己觉得并非如此。和他开诚布公说这一番话,我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整整四百年了,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一次。

于是我和颜悦色地说:“安东,你喜欢学习吗?”

他摊手:“有时候还行,有时候觉得完全无感。”

“无感?”

“对,什么三角函数还有莎士比亚,都是些什么呀!”

“好吧,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我看了第一幕。”

“对,是有很多幕,那你不喜欢这个吗?”

他不屑:“我们去看是因为学校办活动的时候要求的,真的特别无聊。”

“你不喜欢剧院吗?”

“唉,那些都是给上了年纪的有钱人看的啦。”

“以前不是的,以前每个人都看戏。在过去的伦敦,剧院是最受欢迎的地方。所有人都去那里,不光是绅士名流,只是这些人会更习惯在专门的雅座。入场可能只需要一块钱或者更少,一块面包就能进去。剧院里面以前还有人表演决斗,有时用刀剑。假如观众不喜欢表演,就会往舞台上扔东西,牡蛎壳、苹果,什么都扔。莎士比亚以前也上台表演,威廉·莎士比亚,就是学校海报上的名人,他就曾经在舞台上表演,都不是很久之前,离我们不到几百年吧。安东,历史无处不在,只要你有心,生活中到处都是知识。”

他笑容浅浅的,是那种学生面对老师时的乖觉:“您说的好像之前在这里看过莎士比亚演戏似的!”

我说:“我看过啊。”

“老师,您说什么?”

我露出微笑。这种感觉很微妙、很爽,简直想让人说出真相,看他惊掉下巴的样子。

“我认识莎士比亚啊。”

然后他笑了,觉得我在开玩笑。

“好的,哈泽德老师,明天见。”

明天,我一直很讨厌这个词,不过现在这种感觉好像稍稍淡了一些。

“明天见。”

[伦敦,1599年]

我坐在舞台乐队的上面,我的旁边是一个年纪大的、傲慢干瘦的男人,他叫克里斯托弗,他演奏的是维金纳琴(小键琴)。事实上他应该不到50岁,我说他年纪大,是因为他是宫内大臣剧团里面年纪最大的人。假如观众往乐队上方看的话,我们的位置其实很显眼,不过是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位置。我觉得这样我很有安全感。即使不是在表演的时候,克里斯托弗也很少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