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第16/20页)

他的妻子爱丽丝和三个孩子跟在后面,就像失去依靠的动物,发出绝望无助的哀鸣。

他脸色灰青衰败,我们看到血从他的耳朵里涌出,甚至他的每一次咳嗽,都有鲜血不断地从他嘴巴和鼻子里涌出,染到胡子上。他无力地跌倒在地,他的妻子就在身边不断地帮他擦拭,想要堵住他耳朵和嘴巴里涌出来的血。

“哦,约翰,上帝救救你吧,主啊,约翰……”

人群中有些人在祈祷,有些人忙着遮住身边孩子的眼睛。而大多数人,麻木地、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魔鬼的杰作。”站在我旁边的大眼睛磨刀匠沃特·恩肖说道。他嘴里有啤酒花的味道,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口臭。

约翰·吉福仰躺着,手还抽搐着,动静变得越来越小。然后他死了,那片绿色的草地上,浸透了他的血。

爱丽丝晕倒在他的身上,她的心情大起大落,骤然虚脱了。村民站在他们身边,远远地围成一个圈。一种麻木的安静。

我觉得自己站在这里,见证他们的痛苦而又无能为力,感觉很糟糕。所以我转身离开了。

不过,我回去的时候经过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里面有镇上蛋糕师傅的老婆贝丝·斯莫,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指责。

“哟,托马斯·哈泽德,你怎么也出来了,还是离我们远点吧。”

那时候我还对这些话感到费解。不过不久以后,我就知道,其实这是一个忠告。

我转身离开了,约翰·吉福停止了呼吸,静默得就像一座山。我看见月亮升起,冷冰冰的天空,比死人的脸更可怕。

[伦敦,现在]

“女巫。”我用一个老师的语气,向课堂上的同学说道。所谓老师的语气,就是嗡嗡嗡,你永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就是我现在选择的生活,默默无闻地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

“你们觉得,为什么在四百年前,人们会相信女巫呢?”

我环顾教室,同学们的表情有的不屑,有的带着走神被我抓包的尴尬,还有的一直低头玩手机。现在是上午9点35分,还有五分钟就下课了。这节课进展得不太好,今天,这份工作,一切的一切,都不太好。

做老师对我来说不是头一回,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失望。

去斯里兰卡之前,我在冰岛一个小渔村当了八年的老师。我之所以去冰岛,是因为之前我在多伦多待过。多伦多是世界上最棒、幸福指数最高的城市,不过我在那里却不怎么开心,因为我一直住在一间公寓里,几乎没怎么见人。有一次我去看棒球赛,在人群中我感到非常寂寞,这么多人,而我和其中任何一个都没有联系。所以我去了冰岛,在冰岛,独处是一个人的常态,我便不是一个异类。

不是一个异类也不代表一定会开心,所以我做了老师,不过这只是一种伪装自己的方式。反正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在装,学校里每个老师和学生都在伪装自己。也许莎士比亚是对的,世界是一个舞台,每个人都在演戏,否则这个舞台就会分崩离析。快乐的秘诀不是做自己,做自己又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有很多面,要快乐,就要戴上自己最合适的假面。

那么现在,看着课堂上无精打采的年轻人,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该换一种表现。

“为什么人们相信女巫?”我重复问道。达芬妮校长匆匆经过走廊,她冲我笑了笑,竖起两根拇指。我也笑笑,假装课堂氛围很好,我跟之前的人一样投入老师这份工作,而非学生无精打采、我陈词滥调。

我又一次重复自己的问题:“是什么让人们相信世界上有女巫?”

终于,前排有一个小姑娘举起手来,不过她打了个哈欠,又把手放下了。

我只好自问自答,我努力不去想当时发生了什么,让自己的回答听起来客观理性且声音镇定。

“人们相信女巫,是因为这会让事情变得简单。人们需要的不是敌人,只是解释。在动荡的年代,到处都是没办法解释的事情。对人类来说,把这些归结于这世界上有女巫,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那么你们认为谁会相信世界上有女巫呢?”

“愚蠢的人!”有人在下面答道,声音很小,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我微笑。

“是会有这种想法,但事实上,是所有人都相信女巫的存在。伊丽莎白女王一世甚至颁布了对抗女巫的法令。在她之后,詹姆斯国王甚至自以为是地写了一本关于女巫的书。不只是互联网会造成谣言大面积传播,纸质媒体也会。当时各式各样的书籍都宣扬迷信,几乎每个人都相信女巫。甚至还有专门的女巫猎人,在全国范围内搜寻女巫。”

我突然感到一阵痛苦,头痛欲裂,从大脑深处感到震颤。我脑袋里一片空白,让我犹豫自己该不该说接下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