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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啊,我身处位于两山之间的城市阿马斯雅,在店铺窗前伫立,流着眼泪,最终嚎啕大哭。你问一个小孩为什么哭,他落泪,是因为心中有个深刻的伤痕,但他却告诉你,哭泣是因为搞丢了蓝色的削铅笔机;望着窗内展示产品的我,完全被那股哀伤淹没。到底是什么道理,让人为了虚空的理由,变成杀人凶手?是为了终其一生,都要与灵魂的痛楚同在?我也许在干果与坚果店中买了些烤干果,或者是凝望着杂货店的镜子以看见自己的面容,也可能在满是冰箱与火炉的世界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是,我心底那个可恶的阴险声音,那头寄居的黑狼,依旧咆哮着,指控我的罪恶。天使啊,我曾一度如此相信人生,相信努力必有收获;而如今,嘉娜不足以令人信任,如果我能真心信赖她,便能马上干掉穆罕默德。现在我夹在他俩之间,坐困愁城,除了腰间的华瑟枪,以及高悬云端、建构在超脱信念与极度阴险的难解基础上的幸福人生幻梦之外,无可掌握。冰箱、柳橙榨汁机和单座沙发的影像,伴随着无声的恸哭,排山倒海直灌入我脑门。
在国产电影里,抚平涕泗纵横小男孩或哭泣美妇哀伤的老人,竟然瞬间现身,助我这头斗败公鸡一臂之力。“孩子,”他说:“你为什么哭呢?孩子,你碰上什么麻烦了吗?快别哭啊。”
这位蓄着大胡子、一脸聪明相的大叔,如果不是要去清真寺祈祷,八成就是个打算勒死人的恶棍。
“先生,我父亲昨天过世了。”我回答道。
“孩子,你的家人是谁?你肯定不是本地人。”他一定起了疑心。
“我继父不让我们回来。”我说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补上一句:先生,我要去麦加朝圣,可是错过了巴士,你可以借点钱给我吗?
我装出一副即将因哀伤而死的模样,走入黑暗中。这个理由一出口,谎言竟然意外地源源不绝。稍后,等心情平静,我口袋满满地搭上永远最令人放心的信赖安适公司巴士,看着荧幕上秀丽端庄的女子冷静地驾着车,毫不犹豫冲撞一群恶人。天亮前,我抵达黑海海岸,在黑海超商打电话回家给母亲,告诉她事情就快办妥,还会带个天使般的媳妇儿回家。如果非哭不可,那就让她喜极而泣吧。我在旧商店区一间糕饼辅坐下,打开笔记本,盘算着要尽早了结此事。
住在萨姆逊的读者,是—个在社会安全医院担任住院医师的年轻大夫。一判定他不是那个穆罕默德,有个念头突然没来由地打醒了我:或许这是他把胡子刮干净之后的脸孔,又或许这是他身强体健、自信满满的形貌。这个人不像我因为看过那本书而方寸大乱,他以明智的方式,把那本书融会贯通、完全吸收,所以能够平静又热情地与那本书共存。我马上开始讨厌这个人。为什么同样一本书颠覆了我的世界,搞砸我的命运,却又能像维他命丸一样,滋补眼前这个人?我知道,如果不问个明白,我一定会因好奇而死。因此,我和这位肩宽体健的大夫,把话题转移到那本书上。他的护士有对大眼睛,五官分明,看起来像姿色略逊一筹的金露华[2]。那本书故作无辜状,与其他医学目录一起立在书桌上,看上去像一本药学书籍。
“噢,医生就是爱看书。”好心又能干的冒牌金露华格格娇笑道。
护士离开后,医生把门锁上,以成熟男人的从容仪态坐下。当我们俩抽烟对坐时,他和盘托出一切源由。
小时候受到家人的影响,他成为虔诚的教徒,每周五到清真寺祈祷,斋戒期间奉行禁食戒律。后来,他爱上一个女孩,舍弃宗教信仰,之后成为马克思主义信徒。当这些冲击在心中留下的刻痕渐渐淡化之后,他发现自己心灵极度空虚。不过,当他在朋友的藏书中发现那本书并研读后,“逐渐厘清了每一件事”。他体会出死亡在吾人生命中占据的分量,接受这个事实就像庭院里有棵树,或像在街上遇见朋友一样自然不过;他褪下一身反骨。他从此体认出童年时代的重要性,学会了去回顾,学会去爱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认知泡泡糖、漫画、初恋和所有读过的书在心目中的地位。他热爱自己不成材的祖国,也热爱那些疯狂的巴士。至于天使嘛,透过理性分析,他早已参悟出这位能现神迹的天使,并且凭借自己的情感,相信天使的确存在。融会贯通之后,他知道总有一天,天使会找上他,他们将一块儿升上乐土;对他而言,所谓天堂,就是在德国落脚找到工作。
他对我解释着来龙去脉,仿佛在向我这个病人说明,他开给我的这方幸福良药将产生何等药效。医生起身,推测他的病人应该已经了解药方的作用,我这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只好走向门口。当我起身离开,他以仿佛在交代病人“饭后吃药”的模样告诉我:“阅读时,我会在书上画重点,建议你也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