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第14/16页)

埃德蒙  我的天,杰米!你真是发疯了!

杰米  你自己想想就知道我的话不错。等你进了疗养院,没有我在跟前的时候好好地想一想。不管怎样,记住你得提防着我——把我整个忘掉,就当我已经死掉——告诉人家:“我本来有一个哥哥,但是他已经死了。”然后等你出院之后, 小心不要上我的当!我会在家里等着欢迎你,欢天喜地地拍拍你的肩膀,称你为“唯一的知己”,趁你不防备在背后捅你一刀!

埃德蒙  住嘴!他妈的,我再要听你讲下去,我就不是人——

杰米  (充耳不闻)只是不要忘了是我告诉你的、是我警告你的——因为我珍惜你。这点功劳总要给我。人之爱莫大于此,竟然警告乃弟不要吃乃兄的亏。(他此刻醉得厉害,他的头上下左右直摆)我的话说完了,心里舒服多了,像在神父面前忏悔一样。你饶恕我,小弟,是不是?你了解我。他妈的,你是个好孩子。不好也应当好,到底是我一手造成的。那么,你就好好地养病吧。可千万不要死,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小弟,上帝祝福你。(眼睛闭拢起来,嘴里还喃喃地)最后一杯酒——寿终正寝。(他倒身而卧,酒醉蒙眬,也不是真睡。埃德蒙痛苦万分,把脸埋在两手里。蒂龙轻轻地从外面阳台的纱门走进来,他的睡袍已经被雾水浸湿,领子翻上去遮着喉咙。他的面部表情严肃、鄙夷,同时也带着怜悯。埃德蒙没注意到他进来。)

蒂龙  (低声)谢天谢地,他睡着了。(埃德蒙一惊,抬起头来)我还当他永远没完了。(把睡袍的领子翻下来)我们最好让他躺在这儿把酒睡醒。(埃德蒙还是不作声。蒂龙瞧瞧他——然后继续)我听见他最后的一段话,那就是我一直要你提防的。现在,他既然亲口承认了,我希望你真的要小心提防了。(埃德蒙的样子好像毫无所闻。蒂龙怜惜地再补几句)但是,老二,你也不要把这话太放在心上。他一喝醉就喜欢添油加醋地暴露自己的弱点,他对你十分友爱。这是他唯一的好处。(他低头端详杰米,眼中流露出伤心、失望的神情)这个洋相真是够我受的!我的头生子——小时候那么聪敏、有出息,我指望他能够传宗接代、光耀门庭!

埃德蒙  (痛苦至极)别说了,好吗,爸爸?

蒂龙  (斟了一杯酒)糟蹋了!只剩下一个躯壳,这辈子完了!(自己喝酒。杰米在下面蠢动起来,似乎觉得他父亲站在面前,酒醉糊涂地挣扎着起来。现在,总算眼睛睁开了,向蒂龙眨眨眼。他父亲不期然地朝后退了一步作为戒备,脸上的肌肉僵硬。)

杰米  (忽然用手指着父亲戏剧性地朗诵起来)

克莱伦斯已到此,罔上作乱的小人,

曾在图斯伯雷战场上背后暗算我者。

众鬼神,上前捉拿,拿出去千刀万剐。55

(接着怨声地)你在看什么倒霉东西?

(又讥诮地背诵罗赛蒂的诗句)

认清楚我的脸。我名叫“恨不得”,

叫“奈何天”“空悲叹”“生离死别”。56

蒂龙  你叫什么我很清楚,天晓得你这副尊容我不愿意看。

埃德蒙  爸爸,别再说了!

杰米  (冷嘲热讽地)爸爸,我有个好主意。本季可以重新排演《钟声》那出戏。里面一个大好的角色你不用化装就可以演的,吝啬鬼老瘪蛋盖世伯!

(蒂龙掉转身去,忍着不发火。)

埃德蒙  杰米,你住嘴!

杰米  (戏谑地)我敢说连大名鼎鼎的布施都赶不上杂耍班海豹的表演功夫。这些海豹不但聪敏,而且诚实。它们不花言巧语地谈什么舞台艺术,它们承认它们卖技为的只是一天混三餐鱼吃。

蒂龙  (受了打击,大发雷霆)你这个不务正业的流氓!

埃德蒙  爸爸!你又要大声吵架弄得妈妈下楼来吗?杰米,你去睡吧!你已经胡言乱语得太多了。

(蒂龙转过身去。)

杰米  (口齿不清地)小弟,咱不是为吵架来的。困得要命。(他眼睛闭起来,头往下垂。蒂龙走到圆桌前坐下,把椅子移动一下背对着杰米。他立刻也瞌睡起来。)

蒂龙  (声音沉重)我的天,她为什么不去睡?(昏昏欲睡)我简直累死了。我不能像从前那样熬夜了,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想我打一个盹儿吧。埃德蒙,你为什么不也打个盹儿?可以耗一点儿时间,让她好——(他话没说完,声音已消逝。他两眼闭拢,下巴松弛,呼呼地从嘴巴里出气。埃德蒙紧张地坐在那儿。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慌忙在椅子上往前一冲,两眼瞧着前客厅那一边的穿堂。他跳起来,东张西望地,好似急切地找地方藏身的样子。起先,他好像要躲到后客厅去,后来他又坐下来等着,眼睛避开不看,两手紧紧地握住椅把。忽然间,有人把墙上的开关一扭,前客厅吊灯上的五只灯泡大放光明。一会儿工夫,那间屋子里有人弹起琴来——弹的是肖邦的一支比较简单的华尔兹曲,弹得生疏得很,若断若续的。僵硬的手指在琴键上摸索着,就像一个中学的女学生在练琴,第一次弹这个调子一样。蒂龙被琴声惊醒,大眼圆睁,充满了惶恐。杰米把头往后一扭,眼睛也张开来。大家都像冰冻了一样,凝神听了一会儿。琴声又戛然而止,接着玛丽在门框里出现。她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天蓝色的睡袍,光着脚,趿着小巧的高跟拖鞋,鞋面上打着两个大绒结。她的两眼看上去奇大无比,亮晶晶的就像光滑的黑宝石。最奇怪的是她面庞现在似乎恢复了青春的美,所有皱纹都被熨平,整张脸成为一个天真少女的光滑的面具,嘴角含羞带笑。她的白头发此刻梳成两条辫子挂在胸前。她一只手臂上漫不经心地耷拉着一件旧式白缎子、滚花边的结婚礼服,拖在地上好像她已经忘记了手里有这一件衣裳。她在门口犹疑了一下,眼睛往屋子里四处一看,眉头皱着,好像本来要到这个屋子里取什么东西,后来又忘记,一时想不起来的样子。大家瞪眼瞧着她。她对他们就像对屋子里的桌椅、窗门及其他习以为常的物件一样,因为自己满腹心事,并不特别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