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第4/5页)
浴池决不是囚室,随时都能出来。但慵懒的欢悦之余,就走不出来了。因而,永久浸渍的状态,永远不出来的状态,就是“自由”。所以,眼下,没有任何东西严格地约束他,控制他。白金绳索一般十重二十重捆绑他的东西松解了。
以往理所当然的存在,一概变得毫无意义了。
正义本该像一只苍蝇跌落进白粉盒里,窒息之后而献出生命,可是又被撒上香水,鼓胀起身子。荣光全都在温湿的淤泥中消融了。
晶莹的白雪尽皆化去,自己体内淤塞着春泥。这春泥徐徐成形,变成子宫。自己不久就要生育了,勋想到这里,不由战栗起来。
一种催促自己开始行动的那股激烈的充满焦躁的力量,曾经不断和暗示着广阔荒野的远方的呐喊互相呼应,如今,这股力量已经丧失,呼声也断绝了。代之而来的是,没有呐喊的外界逐渐靠近,接触。届时,自己也懒得离开这里了。
一种钢铁般锐利的机构死去了,同时,类似腐臭的海藻气息的完全属于有机物的气息,不知不觉浸满了身体。大义、热血、忧国和殊死的意志消亡了,代之而来的,自己便同日常用品、衣物、家什、针盒和化妆品等美丽而细琐的杂物,相互流通、相互融合了。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同事物相亲和的感情。这种亲和充满含情脉脉的微笑,几乎属于猥亵一类,是勋所不了解的东西。他所亲昵之物只有剑!
事物像糨糊一般粘贴过来,同时,那种超越的意味全都失去了。
要达到哪里,已经不成问题。对方正向这里走来。这里既没有水平线,也没有岛影。在不施用远近法的地方,也没有航海。海水一派沆荡。
勋从未想过要变成女人,他是男人,只希望像男人般地活着,男人般地死去。所谓是个男人,就是要求不断确认是个男人这一事实,今天比昨天更像男人,明天比今天更像男人。作为男人,就是要不断向男人的巅峰攀登,在山顶上有白雪般的死亡。
然而,女人是什么呢?一开始是女人,似乎永远都是女人。
香烟漂流过来了。响起了锣声和笛韵,窗外似乎走过送葬的行列。隐隐传来人们的啼哭声。可是,女人夏季午睡的欢欣并不黯然。浑身的肌肤渗出了细汗,腹部满储着各色各样官能的记忆,随着鼻息微微鼓胀,好似包孕着一团儿美妙的肉的风帆。从内部牵系着这面风帆的肚脐,散射着山樱蓓蕾谦卑的润红,谨小慎微地团缩于积聚着汗露的底层。美艳而丰腴的双乳,盛气凌人地挺立着,却又飘溢着肉的哀愁。但是,饱满而细嫩的肌肉玲珑剔透,宛若被内部的灯盏照亮。肌理的细腻一旦达于顶峰,近旁立即出现一圈儿乳晕,犹如粼粼水波向环礁涌来。乳晕呈现兰科植物那种沉静而周到的恶意之色,装点起让人们含在口中的毒素的颜色。从晦暗的紫色里,乳头新奇地抬起松鼠般狡狯的小脑袋,自身仿佛就要演出一场小小的恶作剧。
当勋清楚地看到这个睡眠中的女人的身姿时,虽然脸孔包孕在酣睡的迷雾中看不真切,但他心想,必是槙子无疑。于是,立即嗅到槙子临别时浓烈的香水味儿。勋射精后,醒了。
其后,依然残留着莫名的悲哀。这种不快,一方面来自梦中的自己变成女人这一记忆;另一方面,则因为弄不清曲折的演变过程,因为梦境的进路经过扭曲,又变成梦见可能是槙子的女体,这种转化不明不白。而且,自己所冒犯的既然是槙子,那么刚才发生在自己体内的那种翻江倒海的奇怪的感觉,仍然保留着新鲜的记忆,这本身就是奇怪的。
黑暗的情绪寂寞而可怖地包裹着身子(勋生来第一次尝到这种不可理解的情绪)。天棚上二十烛光的电灯,投射着昏黄的干枯花朵似的光芒。梦醒之后,这种情绪依旧荡漾在这种灯光之下,久久挥之不去。
监房看守穿着麻草鞋沿着廊下走来,勋没有及时听到脚步声。他慌忙闭上眼,但已经来不及了。看守从细长的监视口向里窥探,正好同勋圆睁的双眼碰到了一起。
“快睡!”
看守哑着嗓子撂下句话,回去了。
——春天临近了。
母亲经常来这里,但只准送东西,不许见面。他从母亲的信中得知本多答应为他作辩护,勋写了长长的信,表示万分荣幸,但又表示,如果不是为全体同志一起辩护,则只好加以谢绝。然而一直没有获得回复,当然也不会容许他和本多见面。母亲的信到处涂满了黑墨,抹去的部分,似乎都是勋最想知道的同志的消息。他仔细看了很久,那被浓墨涂抹的几行,一个字也认不出来,前后的脉络也模糊不清。
终于,他给最不情愿去信的人写了信。勋动笔时尽量控制感情,用不至于引起麻烦的词语,给因为捐款而肯定受到司法调查的佐和写信。他希望佐和良心发现,便宜行事。佐和的回信久等不来,勋的愤怒又增添一层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