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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安警察法》第十四条中,赫然规定“禁止秘密结社”。勋他们全凭一腔热血聚集在一起,利用飞溅的热血回归上天。这种太阳的结社本来就属于禁止之列。但是,若属中饱私囊的政治结社,或唯利是图的财团法人,则多多益善。权力的性质是较之腐败更怕纯粹;野蛮人不怕疾病而怕医药。
勋终于碰到了一直躲避的词儿:“是血盟本身招致背叛,对吗?”……这是最令人心惊的念头。
人们如果超越一定程度的心灵接触,企图达到意志的统一,那么,紧接着这种一时的幻想之后,必然会产生反作用,这种反作用不单止于离反,而且还会引起背叛,从而招致一切的瓦解。事情果真如此吗?或许人性中确乎存在着不成文的规律,禁止人与人之间的结盟吧?他真的违反这条禁律了吗?
普通的人际关系中的善恶、信与不信,往往是以混浊的状态,少量组合在一起。一定数目的人,要想结成这个世界上未曾有的纯粹的人际关系,恶也可能从每人体内析出而聚合在一起,构成纯粹的结晶体而残存下来。这样一来,一群纯白的玉之中,必然夹杂着一块漆黑的玉。
将这种思维进一步推衍下去,就会得知,人在这个世界上也会碰到黑暗的思想。这种思维意味着,恶的本质与其说在于背叛,毋宁说在于血盟自身,背叛是同一种恶的派生部分,恶的根源在于血盟。就是说,人们所能到达的最纯粹的恶,或许就是使志同道合的人看到完全相同的世界,反对生命的多样性,以精神打破个体肉体自然的墙壁,摧毁防止相互渗透的墙壁,以精神成就肉体所无法实现的东西。协力与协同,属于人性中的软性词汇;但是血盟……则轻而易举地使自己的精神增添了他人的精神。这件事本身,属于“个体发生”中永远往复回环的“系统发生”,即将触及真理时,又因死而受挫,必须回到羊水中的睡眠状态而重新开始。这就等于在河滩上垒石塔,是对人类行为的最明朗的侮辱。这种利用对人性的背叛而求得纯粹的血盟,再次招致对自体的背叛,抑或就是这个世界的自然演变。他们从未尊敬过人性。
当然,勋还不至于有这种想法,然而很明确,他已到达只能凭借思考排除障碍的场所了。他因自己的思考缺少尖锐、残忍的犬齿而感到遗憾。
七时半这个过早的就寝时刻,整夜不熄的二十支烛光的电灯,还有那隐隐蠢动的虱子,屋角椭圆形便桶的尿臊,以及冻得面颊通红的寒气……越发弄得勋不能入睡。不知不觉,驶过市谷车站的货物列车的汽笛,告诉他已是深夜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勋咬紧牙关思索着。“为何不容许人类保有最美好的行为?而丑恶的行为,污秽的行为,唯利是图的行为,却大行其道?
“当最高的道德明显地仅存于杀意之中时,以此种杀意定罪的法律,便利用一尘不染的太阳、天皇的圣名加以施行(最高的道德本身,因最高道德的存在而受罚),这究竟是什么人特意制造的矛盾啊?陛下果真知道这种可怖的组合吗?这不是精巧的‘不忠’,处心积虑制造的亵渎神明的机构吗?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无论如何,我都弄不明白。杀戮之后即刻自刃而死,没有一人违反这个誓言。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顺利穿越繁琐的法律的树丛,而使衣裾和袖端决不触碰法律树丛的一枝一叶,径直奔向光辉灿烂的天空。听说神风连的人们,就是这样的。不过,明治六年制定的法律的树丛,无疑是很粗疏的……
“法律不断妨碍使人生变成瞬间的诗,它是这种妨碍的集中体现。允许万人用血花描绘的一行诗换取人生,这的确不妥当。但是,胸无大志的大多数人,是在丝毫没有这种欲求的情况下度过人生的。如此一来,所谓法律就成了为极少数人服务的了。法律的机构将极少数异常的纯粹、脱离现世的规矩的热诚……降低到和偷盗、痴惰的犯罪同等的‘恶’的水平了。肯定有人背叛,使我掉进这个巧妙的圈套!”
市谷车站一掠而过的尖厉的汽笛,欻然抹消了勋的思绪。这汽笛听起来,宛若一个衣服着火的人,立即躺在地上打滚儿,以求尽快灭火的急迫的心情。他在黑暗中辗转不停悲惨地呼喊,这叫声融进浑身缠绕的火焰里,同时又被自身的火焰映照得通体艳红。
况且,火车的汽笛,不同于监狱内充满虚假的生活暖流的汽笛,那种辗转于悲痛中的鸣叫,原原本本充塞无边的自由,圆滑地奔向未来。即使别的土地、别的早晨灰白而不悦的黎明,月台盥洗室并排的镜面里突然露出脸孔的锈迹斑斑的早晨的幻想,都不足于伤害这种汽笛所诉说的强劲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