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5/5页)

他看到距离门灯下不远,浮泛着一张葫芦花般的容颜。那是一位女子低着头、躲避着人眼的脸孔。勋一旦认出来,就再也不肯离开了。

心中已经有几分辨认出是谁来了。可是,心里大部分还希望保留这种看不清是谁的状态。幽暗中出现的女人的面孔尚未命名,芳香却先于名字之前飘流到眼前。仿佛走在夜间小径上,尚未看到鲜花,却闻到木樨的香气一般。勋很想将这芳香于刹那之间,永远存留于心底。因为只有这时候,女人才是女人,而不是有名有姓的某一个人。

不仅如此,正是这种藏而不露的名字,这种不道名姓的约定,才使她被一根无形的柱子所支撑,宛若屹立于黑暗中的葫芦花一样,幻化为更加艳丽无比的精髓。先于存在的精髓,先于现实的梦幻,先于眼前的预兆……所有这一切,更清晰更强烈地散发出本质的芬芳,呈现着飘逸不定的状态。这,就是女人!

勋还没有抱过女人。然而,当他如此切切实实感觉到所谓“出类拔萃的女人”的时候,他确乎陶醉于自己从未有过的快乐之中。果真如此,他眼下可以立即抱住她了。就是说,时间里极微妙地接近,空间里稍稍远离……他胸中满怀恋慕之情,简直就像煤气一般侵犯着对方。然而,在她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勋像个孩子,转眼就忘却了。

但是,在一个较长的时间里,当他可以随心所欲念着她的时候,他开始巴望这个时间越长越好。可是,他又很快耐不住这种朦胧的想象。

“等一下!”

勋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命令井筒,然后朝大门口飞奔而去。跑动中的木屐夹杂着干枯的嘎吱嘎吱的响声,蓝底白花的浴衣在夕暮中跳跃。他钻进旁门,站在那里的果然是槙子。

槙子梳着与平时不同的发型,分别已久的勋一眼就认出来了。流行的掩住耳轮的波浪式发型,将脸蛋儿衬托得十分小巧,犹如故事书中的人物,更加光彩照人。她身穿明石织造的素色蓝绉绸浴衣,领口也决不施浓重的脂粉。她如浮雕般娉婷而立,香水似的汗气使得勋胸中怦怦直跳。

“啊,你怎么在这儿?”

“你们不是从六点开始就在这里集会宣誓吗?”

“你怎么知道的?”

勋惊愕地反问。

“傻样儿,”槙子露出鲜润的牙齿笑了,“不是您自己说的吗?”

这么说来,自己脑子一直担心找不到集会的场所,当初在槙子面前,也许无形之中说出了宣誓的地点和时间吧?本来他什么事都会对槙子说明的,不过,即使是慎子,自己泄露了大事而忘得一干二净,倒使勋感到很难为情。自己也许缺少率众起事的资格吧?不过,只是对槙子走漏了风声,并且将这件事完全遗忘,勋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她怀有一份信赖和温情。同面对青年人不一样,在槙子面前,他有一种故意想做个粗疏男子的微妙的欲求……

“可我不明白,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想您集合这么多学生,带到哪里去呢?会不会遇到困难?首先,肚子饿坏了吧?”

勋麻利地挠挠头皮。

“本可以来我家吃晚饭的,不过路太远。同父亲商量了一下,父亲给了我一些钱,叫我带你们到涩谷吃牛肉火锅。今天晚上,父亲应邀参加歌会,不在家,我就到这里来招待大家了。有的是钱,请放心吧。”

槙子像夜钓时钓到一条大鱼一般,急忙伸出洁白的胳膊,亮亮那只硕大的巴拿马提包。袖筒里露出细细的腕子,优美纤弱的关节里,储留着晚夏的疲倦之色。

  1. [42]北一辉(1883-1937),原名辉次郎,佐渡人。国家社会主义者。“二·二六事件”中被判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