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4/5页)
二十个年轻人立即议论纷纷,场面动荡起来。勋提高嗓门说道:
“明白了吗?今天的集会毫无意义,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要大家做的工作。”
勋停住口,人们也不再议论了。众人头上笼罩着薄暮,一片寂悄无声。
突然,一人怒吼起来。这少年是东北神官的儿子,姓芹川。
“你干吗这样对待我们?受到如此戏弄,实在叫我难以忍受。我和老爷子是交杯饮水作别的。他对农村的现状感到愤懑,说今天的青年是应该奋起斗争。一接到电报,他就默默用一杯水送我出门。老爷子要是知道受骗,他不会罢休的!”
“是的,芹川说的对!”
别的少年立即附和道。
“不要随便乱说,我和你们什么约定也没有。电报上只说‘前来集合’,你们全凭着各自的幻想跑来了,不是吗?你们说,电报上除了日期和场所,还写了什么呢?”
勋用平静的声音嚷嚷道。
“这是个常识,当要决定一件大事,怎么会写在电报上呢?我们应该定好暗号,许下诺言才好。要是那样,就不至于有这种事了。”
和勋同年的一高学生濑山说道。他家住涩谷,到这里来毫不费力气。
“你说‘这种事’,是指的什么事?不是又回到什么事也没发生的状态了吗?诸位想入非非,只能怪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勋沉静地继续反驳着。
夕暮渐浓,渐渐地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了。大家一起久久沉默下来。黑暗里充满虫鸣。
“怎么办呢?”
一个人悲切地自言自语。勋立即应道:
“要回家的,快走吧。”
于是,一位穿着白衬衫的人离开了,走进暗夜,向正门走去。接着,又有两人离开,走远了。芹川没有回去,他蹲在玉垣旁边抱着头。不久,芹川唏嘘起来。他的哭声犹如天上的银河,在人们黯淡的心里悬上一脉银白的清泠的细流。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芹川边哭边说。
“你们怎么还不回家?我都讲清楚了,为何还呆在这里?”
勋大声吼道。没有人回应,而且,这次沉默同先前全然不同。眼下的沉默,仿佛一只温热的巨兽于黑暗中站起身子来了。勋于沉默中第一次体验出这种感应。这是热烈的散发着体臭的血的脉动。
“好吧,剩下的人,不带任何期待和希望,不惜将生命投入也许是一场虚空之中。”
“对!”
一个人声音凛然地回答。
芹川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勋。他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泪光闪闪的双眼逐渐逼近,眼泪堵住了嗓子,他低低地瓮声瓮气地说:
“把我也留下,大伙儿到哪儿,我也默默跟到哪儿。”
“好!我们在神前宣誓,两拜两拍手。然后,我来宣读誓言,请大家一句一句跟着唱和。”
勋、井筒、相良和剩下的十七人击掌为号,整齐而清脆地响着,犹如敲响黑暗海洋里的白木船头。勋高声念道: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攘除邪神奸鬼。”
少年们一同唱和:
“一,我们学习神风连的纯粹精神,挺身而出,攘除邪神奸鬼。”
勋的声音撞击在神社依稀泛白的门扉上,震响着,听起来就像从强烈、深沉而悲壮的胸膛里喷发出来的青春梦幻的雨雾。天空已经布满星辰,远方传来市营电车的轰鸣。他又接着唱道:
“二,我们结成莫逆之交,同志相扶,共赴国难。
“三,我们不谋权力,不顾立身,以万死为维新之基础。”
——宣誓结束,一个人立即握住勋的手,双手重叠相握。接着,二十个人互相握手,又争着同勋握手。
眼睛习惯了。星空之下,模糊的视线也能辨认清楚了。每人的手都在寻求尚未握过的手,随处张开着。谁也不开口,因为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浅薄了。
黑暗中,忽然产生了一簇簇浓绿的握手的常春藤,一枝一叶,其触感或汗渍,或干涸,或强固,或柔软……均缠绵于有力的一瞬间,相互分享鲜血和体温。勋梦想有一天,在晦暗的战场上,濒死的同志默默无言互相告别的情景。勋沉浸在大功告成之后新的满足和自己体内流淌的鲜血之中,将意识托付于用最后的痛苦和欢乐的红白丝线缝合的神经末梢之上……
——二十个人,再去靖献塾会聚已经不合适了,父亲会立即追问勋的企图的。另外,井筒家太小,相良家也不合适。
这件事,三个人一开始就放在心上了,可一直想不出好办法。三个人将私房钱集中起来,也不够二十个人到饭馆吃一顿的,咖啡馆又不是商谈大事的地方。
在星空下握手结盟之后,勋不情愿今天就这样分手。他肚子饿了,少年们也都饿了。走投无路之余,他向昏暗的门灯照耀下的大门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