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3/4页)
勋留下母亲收拾碗筷,沿着走廊前往会堂。中央的神坛上有神殿的白木门扉,隔着帷幕,供奉着天皇和皇后两位陛下的像。勋站在会堂入口,向那里顶礼膜拜。
顺着塾生们的指点,饭沼远远瞥见儿子的身影,他觉得儿子的行礼时间太长了。
每月例行公事地参拜明治神宫和靖国神社时,儿子总是比别人更加长久和认真,而且一概不对老子讲明干了些什么。想当年自己在松枝侯爵府邸,每天早晨跑去“拜宫”,满怀诅咒和愤懑,念念有词,那是为的什么?同那时的自己相比,勋的身份堂堂正正,按理说,他不该如此怨愤尘世,诅咒人生。
勋看到画室那面宽阔的采光玻璃天窗,紧贴着阴沉的天空,将水槽内浑水般的光线映射在忙着变换座位的塾生身上。
椅子和长条凳已经摆得整整齐齐,唯独佐和总是像平素一样袒开肥满的胸脯,把相同的椅子摆了一遍,看看又摆了一遍,实在是白费力气。
饭沼没有对佐和大发脾气,因为他正忙着整理讲坛,从黑板沟槽内一根根将粉笔掏出来,表情怪异地察看一番。
身穿小仓织锦裤裙的青年们,搬来桌子当作讲坛,铺上缎子桌布,摆上松树盆景。天窗的光线照射下来,青瓷盘蓦然变成琉璃色,里面的松树也恢复了生机,迅速展现着光亮的针叶。
“呆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饭沼从讲坛上回头向儿子喊道。
——这堂御诏敕令讲课,勋的朋友井筒和相良也来听了。散会后,勋领他们到自己房间。
“快让我们瞧瞧。”
小个子相良用食指将那副大眼镜向上推了推,像黄鼠狼似的满怀好奇,凑过湿漉漉的鼻尖儿说道。
“等等,今天我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军费,回头请你们客。”
勋有意卖关子让他们着急,少年们的眼睛炯炯闪亮。他们以为,这么一来就会大功告成了。
母亲端来水果和茶,听到她足音远离,勋这才打开上锁的抽屉,取出一张折叠的地图,摊开在榻榻米上。这是东京市中心地图,到处用紫色铅笔涂满了记号。
“就是这些。”
勋叹了口气说。
“怎么会这样?”
井筒问道。
“是的,就像这样腐败。”
勋随手从果盘里撮起一个拼柑,抚摸着熔岩般黄盈盈闪光的表皮,“要是水果中心烂成这样,那就不能吃了,只好扔掉。”
勋用紫色铅笔在一些最重要的地方,一一标上腐败的记号。自皇宫周围至永田町,还有东京车站附近的丸之内一带,都用浓紫涂抹。即使皇宫内部也浮泛着一层淡紫的腐败。
浓黑的紫色将国会议事堂抹得一塌糊涂。这片紫色和丸之内财阀建筑群的浓紫,用虚线连成一气。
“这是什么?”
相良发现虎门附近一个紫点儿。
“华族会馆。”勋表情淡然,“这些人号称皇室的藩屏,其实是蚕食皇室的一群寄生虫。”
霞关附近的官厅街自不必说,即使有浓淡之差,也一律涂着紫色。软弱外交的据点外务省,经反复涂抹,放射着紫光。
“腐败得这样广泛啊!就连陆军省和参谋部也一样。”
井筒眼睛发光,说话瓮声瓮气,有点儿不合他的年龄。但井筒的声音仿佛是将一切直接装进一个可以信赖的清净的筒子里发出的,每个音响都不带猜疑的阴翳。
“可不是,我在各处涂上紫色,各各都是根据确实的情报。”
“怎样才能一下子使这些地方变得干干净净呢?”
“神风连也会为之叹息,可是要想一举扫除,就只有靠这一手了。”
勋说罢,将一个拼柑高高举起,使之掉落在地图上。拼柑沉重地弹跳起来,发出一声闷响,斜斜滚动着,压在日比谷公园一带,停住了。此时,那移动的橙黄色的光影,一旦停止,随之又恢复到日常黯淡的一团,将它那硕大而迟滞的球形的影像,投映在日比谷公园蚕茧状的水池和曲折逶迤的小路之上。
“我懂啦,是从飞机上丢炸弹吧?”
相良兴高采烈,眼镜差点儿从鼻尖上掉落下来。
“对。”
勋露出自然的微笑应了一声。
“是吗?要是这样,堀中尉自然是杰出的人选,但总得抓住一位飞行队的军官。计划一旦挑明,堀先生肯定会为我们介绍。到时候,堀先生保准是我们最可靠的同志。”
井筒说道。对于井筒近乎美丽的轻信,勋略显从容地望了望他。
井筒最终当然只能听从勋的判断,他的性格是遇到一个人就学习人家的优点,用到自己身上。这个轻信使他的精神世界变得像牧场一般平坦、明净。他不怕矛盾,在那个无邪的世界,井筒所考虑的恶,尽可能呈现着平板的形状。只有他才能将恶像饼干一般碾成齑粉!这就是他产生豪胆的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