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4页)

“估计三十名前后,不过还会越来越多的。”

靖献塾的星期天起着一种教堂的作用。附近的志愿者都集合在这里,听塾长训话,还有真杉海堂的历代御诏敕令的系列讲座。最后全体一起高呼“国家繁荣”而散会。募捐也趁着这个机会进行。海堂的课今日应该讲述景行天皇《命令日本武尊征讨东夷诏》,勋对这一节已经谙熟于心。

“……山亦有斜神,郊有奸鬼,遮衢塞径,多苦人也。”

这简直就是在论说今世,斜神在山,郊外到处都是奸鬼。

美祢坐在矮桌的这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十八岁的独生儿子,他默默不语,只顾一碗又一碗往肚里扒饭。看到那大幅上下运动着的脸颊和下巴颏的弧线,她觉得儿子已经长成大男子汉了。

卖秧苗的声音呼唤着牵牛花和茄子的名字走过去,美祢回头望望院子。阴霾的天空下是院子里苍郁茂密的树木,对面的篱笆墙绿叶纷披,看不见人影儿。吆喝秧苗的音色里带着灼热的疲惫的调子,浮现在眼前的牵牛的嫩叶也似乎枯萎了。这慵懒的吆喝声,伴随爬满小蜗牛的庭院,度过了午前的时光。

美祢突然想到第一个孩子堕胎时的情景。当时饭沼算来算去弄不清是侯爵的孩子还是自己的孩子,干脆让美祢打掉了。“勋这孩子一点儿也不笑,到底怎么啦?他很少开玩笑,最近也不愿理我了。”

勋好像和学仆时代的饭沼既相似又不相似。年轻时代的饭沼,不论在谁眼里,都能看出一副备受压抑的灵魂。而勋呢,不管从哪个角度审视,通体透明得令人生畏。出于面部长满粉刺的年龄段里,勋本该像暑天的狗一般始终气喘咻咻。

初产堕胎了,二度生产会有些风险,但还是极为顺利地生下了勋。反倒在产后,美祢的身子感到有些不适。饭沼觉得与其责怪妻子不如意的身子,不如责难她的心灵,这样更能显示自己的关怀。因此,反而比从前更加严厉,更加厌恶,时不时在闺房里,对妻子和侯爵的那段旧情痛加讽喻。这件事不但没有使得美祢身心交瘁、人瘦如菊,反而郁勃地肥胖起来了。

靖献塾繁荣昌盛起来了。六年前,勋十二岁,美祢同一位塾生私通,事情败露后,她遭到毒打,在医院里躺了四五天。

打那之后,他们夫妇在别人眼里显得十分平稳,美祢完全失去了乐天的性格,代之而来的再也不轻佻放荡了。饭沼也一改从前,不再谈论侯爵,过去的事情一律不再提及了。

不过,母亲当时住院,勋的心里总会留下一些印象。不用说,母子二人谁也不肯谈起这事,勋也不愿涉及,这说明在他心里筑起了一道防护堤。

美祢心想,肯定有人会把自己往日的过失告诉给勋。她甚至受到一种奇妙的诱惑,打算从勋的口里探个究竟,但那样做就会使得儿子更加怀疑自己作为母亲的资质。那里本来有着一股甘美的感情。美祢感到脑后有着浅浅积水般的疼痛,她倦怠非常,带着沉重双眼皮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只顾默默扒饭的儿子。

“五·一五事件”以来,家境一下子富裕起来,但饭沼叮嘱妻子,决不可告诉勋。至于塾里的财务,饭沼也一概不向勋交待明白。饭沼说,等勋长大成人,该交待的总要交待的,可是家计变宽绰之后,美祢不得不瞒着丈夫,背后多给儿子一些零钱供他花销。

“可要瞒着父亲啊。”

美祢从腰带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五元现钞,悄悄从矮桌底下递给吃完饭的勋。

勋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含着微笑道声“谢谢”,然后迅速揣进蓝白花布的衣襟里,他似乎很珍惜脸上泛起的微笑。

——靖献塾位于驹込西片町一角,是十年前买的,本来是一位有名的油画家的宅邸,将另外一栋宽阔的画室加以改造,扩充为神殿和会堂,原来供好几名内弟子居住的堂屋的一部分,誊出来给塾生居住。里院的池子已经填平,准备将来建设武道场,眼下临时在会堂练习武道。可是地板的弹性很不理想,勋不喜欢在那里练习。

为了不使勋和塾生疏远起来,饭沼总是叫儿子每天上学前同大家一起洒扫庭除。饭沼用意微妙,他既不使塾生把儿子当成少爷,也不让他们将他看作同僚。饭沼小心提防每个塾生同儿子过分亲密。他要叫塾生们养成这样的习惯:可以向塾长表白一切,而对夫人和公子不能敞开胸襟。

话虽如此,但勋还是主动同最年长的塾生佐和亲切交流。佐和为人乖戾,把四十岁的妻子撇在家乡一个人来到这里。他身体肥硕,性格滑稽,一有空儿就阅读《讲谈俱乐部》,每周去一趟皇宫前,跪在碎石地上磕头。他说随时准备为朝廷效力,所以每天精心洗涤衣物,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有一次他和年轻的塾生打赌,米饭里撒上跳蚤药吃了下去。倒也平安无事。他替塾长传话时,总是驴唇不对马嘴,弄得人家无所适从,为此经常被塾长斥骂,可他一句话不回,倒也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