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4页)
“他姓什么?”
“姓饭沼。”
本多听到这姓,想起一个人来,他又问道:
“饭沼……他父亲也是剑道家吗?”
“不,他父亲叫饭沼茂之,是东京著名的国粹团体的塾长,也是本神社热心的信奉者。但他自己似乎不习剑道。”
“他今天来这里吗?”
“他今天本来想看看儿子的比赛的,可是不巧,同大阪那边的一个集会相冲突,听说不能来了。”
看来,他肯定是那个饭沼。饭沼茂之,此人相当有名气。其实,本多得知他和清显的那位学仆饭沼是同一人物,是仅仅两三年前的事。当时,法院审判官办公室里,大家提到思想运动,本多从一位对这方面进行周密调查的同僚那里,借阅各种最新出版的杂志资料,其中有一篇题为《右翼人物总览》的文章,在《饭沼茂之》项下,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晚近渐渐崭露头角的饭沼茂之,乃纯粹萨摩人也。自初中时代起,即赢得全县第一秀才之美誉。因家中贫寒,受乡党举荐,上京充任松枝侯爵家公子之学仆,勤于公子之教育与自己之学习。其后,同侯爵家中女佣美祢发生热恋而出奔。热血男儿,苦心经营,遂成其今日饭沼塾之大业矣。于今,同现夫人美祢育有一子。
打那时起,本多知道了从前那个饭沼的行末。但从未同他见面和往来,留在记忆中的整个饭沼,仅仅是在松枝宅邸晦暗的长廊上,那副走在先头的穿着蓝色碎白花衣服的忧郁的背影。限于此种记忆,饭沼始终只是一个沉潜于阴郁背影中的“不知其底里”的人物。
清扫过的赛场地面落下一只牛虻的影子,尚未静止又旋即飞向来宾席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条桌,耳边立即响起嗡嗡的鸣声。
一位来宾用扇子扇了几下,那副打开扇子的姿势和扇动扇子的方法,看上去真是难以形容,使本多想起刚才在那人名片上见到的剑道七段教士的头衔。在乡军人会会长冗长的讲话还在继续。
这个时候,从眼前四方形的空间,腾起一派威猛而灼热的空气,将罩在本殿上的元宝形大屋顶、碧绿的神山和明亮的天空溶合在一起。眼看就要充满狂叫和竹刀相互搏击声响的沉默的空间,时时有热风吹来,那透明的风的四肢,在激战前兆的驱使下,充满着阴柔而婉曲的幻象。
本多的眼睛时不时被坐在正对面的饭沼儿子的脸孔所吸引。二十年前,比自己和清显年长五岁的饭沼,只不过是个乡间出身的学仆,如今竟然成为这么大儿子的父亲。想到这里,没有孩子的他,不由一惊,从而想起无形之中被遗忘了的年龄迅疾的步履。
那少年姿势端正地坐在草席上,纹丝不动地倾听着永无止境的讲话。至于是否真正听进去了,则无法断定。只见他双目炯炯,凝视着正前方,似钢铁一般,不受外界任何干扰。
眉目清秀,面色浅黑,嘴唇抿作一直线,似乎含着一道刀刃。确乎带着饭沼的面影,然而,那脸上却将条条重浊而悒郁的印痕重新雕制,使之含有明快的调子,增添了轻巧和锐敏之趣。“一副完全不懂人生的面孔。”本多想,“这张脸不相信刚刚飘落的积雪,不久会消解和污染。”
每位选手的膝前,整齐地摆放着护手,上面覆盖着手巾。透过手巾的缝隙,微微闪现着一部分金属面罩的光亮。并排着的蓝色膝头周围漏泄的这种光亮,同战前敏锐而危险的烦恼情绪十分相合。
——裁判和副裁判两人出现了。
“白军选手饭沼出场!”
听到呼唤自己的姓名,全身裹在防护服中的少年,赤脚踏上灼热的地面,对着神灵恭恭敬敬地行礼。
本多满心希望这位少年取胜。这是最初的对决,少年的面孔发出被惊醒了的野鸟般的鸣叫。
这叫声将本多的一颗心,一下子推回到自己少年时期的岁月里。
大正初年,他曾经对清显说过,他们自己虽然正当青春年少,但过了几十年之后,那种纤细的感情的襞褶将完全被忘却,同当时剑道部的成员一样,统统囊括于时代的“愚神信仰”之下。关于这一点,倒是被自己言中了。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如今自己颇为怀念那个愚神,较之自己过去盲目信仰的更加高尚的神明,反而感到愚神的美丽。此种心情,萌生于不知不觉之中。眼下,本多被推回而又陷落其中的少年的洞穴,准确地说,并非和过去存在于同一位置上的那个洞穴。
于是,撞击着本多耳鼓的“裂帛”般的呐喊,听起来犹如细细裂缝迸发出的少年灵魂的火焰。昔日,胸中怀抱此种荆棘之火的郁闷的内心(尽管那个年代的本多,几乎同此种郁闷无缘),如今竟在当时自己切实有所感的鲜烈的胸膛里重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