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连根砍断(第3/6页)
威利读完了全文。他一言不发,也不抬头,继续拿着那封信,无意归还似的,于是那穿白皮鞋的人飞快地伸出手——仿佛担心被人偷了——将信夺回,连同那些照片和那贴着美国邮票的信封。他熟练地用一只手把这些东西收拾妥当,把信封塞回了胸袋,站起身来。原来那诡秘的神情以及那遮蔽了双眼的强烈喜悦此时已为粗鲁无礼所取代。然后,他猛地转身离开了休息室,那样子仿佛是在对威利说:“你什么都不懂!我再也不想听你胡说八道了。”
在这空寂的休息室里,一种悲哀罩住了威利。他现在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这个星期老想接近他:仅仅是为了炫耀;他以为威利会比较容易接受他的这种炫耀。
教授下午课程的那位老师整个星期都在讲工业化时期知识和新技术、观点和实验、成功和失败如何不断累积。这一个星期以来,威利注意到,对于穆尔坦来的那个人以及听课的其他人而言,这些事实毫不重要:他们受各自的国家或公司委派,来学习某些现成的知识,某些看似神授的知识,曾有很长一段时期,出于种族或政治的原因,他们被不公正地剥夺了获取知识的机会,而如今,在这个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的世界,他们有权要回属于他们的东西。而这些刚刚拥有的知识又向他们确认了他们各自的种族、部落和宗教的正当性。爬上光滑的杆子然后一溜而下。简化了的富人世界,充满了成功和成就,总是那么从容自在;之外的世界则总是纷扰不平。
威利想:“我想到过这些。我不能重蹈覆辙。我得让世界依着它的偏重心运转。”
萨洛姬妮寄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从圣约翰树林的罗杰家转寄来的,那受过训练的笔迹仍然散发着自信与风度,丝毫没有流露出写信人遭受的生活磨难,如今在威利看来却充满了嘲讽。
亲爱的威利:
但愿我要说的不会令你惊讶。我已决定关闭静修所。人们想要从我这儿得到的东西,我无法给予。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重精神而轻世俗的人,但是在经历了那许多事情之后,我认为离群索居的静谧生活包含着某种德行。很遗憾,我如今对父亲的处事方式深感疑惑。我并非认为他从不给人们以小恩小惠,只是我发现人们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的恰恰就是那些小恩小惠。他们对沉思和静修的生活用一个文雅点儿的词来说就是毫不关心,想到父亲这些年来不得不承受的东西,我觉得不寒而栗。当然,对此我并不吃惊。我不知道情况是否向来如此,甚至在圣人们还隐居在树林里的古时候,那可是电视人极为热爱的时代。这里有很多人去了海湾地区,去给阿拉伯人打工。近来海湾地区的局势不是太好,所以现在很多人都回来了。他们学会了说非常想要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他们来找我,要我为他们祈祷或者给他们护身符。他们真正想要的护身符是他们在海湾的时候从非洲的通灵术士——在你我看来就是巫医——那儿得来的那些东西。你可能不相信,现在这里很多人都信这种非洲伊斯兰教的垃圾,而我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我这几个月来受到的骚扰。为了宝贝贝壳之类的东西。我猜测父亲多年以来一直在做这种事情。只要你肯做,来钱很容易。这一切的结果就是我决定到此为止。我已经写信给沃尔夫了,这位老伙计没有一句责备,答应尽力为我在柏林安排。我又可以拍几部纪录片了,真好。
当天威利就动笔给萨洛姬妮回信。
亲爱的萨洛姬妮:
你一定得当心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没有哪一种东西可以治愈人世间的所有不幸和人类的所有疾苦。你向来就有这毛病——
他停下笔,想:“我千万不能说教。我拿不出任何东西给她。”于是他就搁笔了。
对威利而言,培训中心的周末变得难熬起来。几乎每个参加培训的人似乎都在外面有熟人,都出去度周末了。食堂不再热闹,亮灯的房间少了,往北的公路上车流的声音倒是愈加嘈杂。威利既不想去酒吧,虽然步行即可抵达,也不愿费劲去伦敦市中心,与那些漫无目的的游客混在一起,于是他就像迷失在了乌有之乡。
他曾经认为离开圣约翰树林一段时间会比较好。但很快他就开始遭到孤独的侵袭,这孤独把他带回到在游击队时那些漫长的日子,那些小城里糟糕的、无缘由的等待,通常是待在一间没有卫生设施的肮脏小屋里,等到太阳西沉,一种陌生的生活就会开始在屋外号叫,那么乏味,他都懒得出去溜达,不由得怀疑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意义何在;把他带回到非洲的某些夜晚,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远离所了解的一切,远离自己的历史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自身的理解;把他带回到三十年前第一次来伦敦的时候;带回到他童年时代的某些夜晚——那时候他开始意识到家里的紧张关系,父亲总是郁郁寡欢,被剥夺了他那高贵的出身与不凡的仪表许诺给他的生活,而母亲总是那么咄咄逼人,她容貌平平,出身低微,威利却始终深爱着她;那时候他开始极其痛苦地意识到,因为他的出身,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真正属于他的位置——带回到童年时代那些格外忧伤的夜晚,他那幼小的心灵异常清晰地领悟到,地球正在黑暗中旋转,生活在上面的每个人都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