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恨罪犯(第3/7页)

我回到这里,是因为我需要离开柏林休息一阵子,而且我觉得应该回来陪爸爸,他已经快走到生命尽头了。这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而我现在觉得他其实比我们原先认为的要好。也许到最后,某一种生活方式其实和其他任何一种生活方式一样好,但这或许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我对自己所做的那些事并不怎么满意,尽管我总是出于最好的愿望。说起来真可怕,但我发现我给许多国家的许多人带去了厄运。我现在才知道,近几年来许多国家的有识之士在追随我们的脚步。我们的所作所为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我们也没有让他们失望。然而,同样是在这几年间,那些被我们说服同意让我们给他们拍电影的人后来一个接一个被抓起来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都来自哪些国家。当然事情并非都是如此,也和沃尔夫不相干。他和我们其他人一样都太容易上当受骗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怀着这个想法怎么还活得下去。我的所作所为总是出于最好的愿望,但到头来人家却说我心存险恶。也许现在最好是有谁出来杀了我抵罪。

这会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写了这么些,你也不会相信我的心都碎了。如果我把这封信重读一遍,就会把它撕了,绝不会再写一封。所以我就这么寄给你了。请告诉我是否要我来看你。在监狱里,留点儿钱总能派上用场的。请记住这一点。

他花了些时间才完全理解了信中的内容。开始时他觉得这封信虚情假意,有些地方还很孩子气。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想她写信的时候可能完全沉浸在孩提时的绝望中——他自己也会如此——又转而觉得信里每句话都是真诚的。背叛的消息并没有令他吃惊,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这些年来已经看惯了人性在适应新的环境时的反复无常。令他沮丧的反倒是她——在误导了他之后——一直都离他这么近,又忏悔得这么深。当这个世界在他面前变得扑朔迷离的时候,当他在荒无人烟的树林里跋涉露宿,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他其实随时都可以向她伸手求援,也就是说,随时都可以重新触到现实。

他等了几天才动笔写回信。他想要理清自己的思路,找到合适的措辞。(没有必要着急。现在每件日常琐事都必须拖着慢慢完成:一种新的瑜伽。)而这一次她的回信十天后就到了。

亲爱的威利:

我以为你会在信里责骂我。但你没有。你真是圣人。也许不管怎么说,你的身上流着爸爸的血……

而他所有的只是严密控制、高度戒备的监狱生活:九个小时的户外活动,十五个小时的监禁。

“谢谢您的光临”这句给来访者看的话写在前门处的墙壁内侧,在通往双层大门的走道尽头。给犯人看的话则用生动的斜体字写在几块略小一些的牌子上面:“真理战无不胜。愤怒是最大的敌人。行善是最伟大的教义。工作就是敬神。非暴力是最最伟大的教义。”总有一天他会对这些牌子视而不见。但刚开始的时候,威利生出一种学生似的调皮劲儿——虽然他已年近半百——想在墙上涂鸦: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但他从没真的去写过。那会遭到严厉的惩罚。但他总是想象那句话悠然自得地插在其他那些毕恭毕敬的话语中间,暗暗窃笑了好几个星期。

威利的囚室里还住着其他七八个犯人。人数时多时少:有人进来,有人出去。这间囚室很宽敞,三十英尺长,十到十二英尺宽。对于某些犯人而言,这间囚室比他们在外面见过的房间都要大。

有一两个犯人是在某个城市的工厂贫民区长大的,在家时和父母及兄弟姐妹同住一室。那里的房间通常都是四四方方的,长宽高都是十英尺,大概七英尺高的地方搭出一个小阁楼,这对于上夜班的人特别有用,他可以在那里睡上一上午或一下午而不影响下面其他家庭成员忙忙碌碌。把这些告诉威利的那个人,开始时说得很实在,但后来发现威利听了很震惊,就忍不住夸大其词了。威利问了他很多问题,最后他不得不勉强——因为很煞风景——承认他所谓的一大家子同住一室,之所以可以相安无事,是因为有很多事情是在室外,在宽敞的走廊上和院子里做的。至于其他,那人说,就像是挤公共汽车。你以为自己上不去,可你不知怎的就上去了;你上去了,又以为会坚持不住,可没过一两分钟,车子一开动,每个人就都安稳了,再过一会儿,每个人就都舒坦了。这有那么一点儿像监狱,那人说。你以为自己会受不了,可不久你就发现事情没那么坏。有一个像样的屋顶,大热天里有吊扇,结实的混凝土地面,一日三餐按时供应,每天早上院子里的水塔都会供水,甚至还能看会儿电视,只要你不介意和别人一起站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