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恨罪犯(第2/7页)

威利已经很久不曾一一回想他睡过的床了。他在印度度过的童年和少年岁月;在伦敦消磨掉的忧心忡忡的三年,他这个护照上的学生,实际上的流浪汉,一心要远离原来的自己,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将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接下来是非洲的十八年,飞逝而过、漫无目的的十八年,过的全是别人的生活。他能一一记起那些年睡过的所有的床,这种回忆会给他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使他觉得,尽管他处世消极,他的人生还是有意义的,这种意义就在他身边累积。

但是,他回来之后已经被印度消解了。他看不到任何模式、任何思路。他回来是因为他想行动,想真正地在这世上拥有自己的位置。但他却成了一个流浪者,而世界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扑朔迷离。这种扑朔迷离所带来的不安,在可怜的拉贾像孩子般兴奋地骑着摩托车带他去见识“敌人”那天就有了——老树荫蔽下的地区警察总部,沙地阅兵场,预备警察部队的士兵荷枪把守的大门,门前那些挨过一轮季风的污迹斑斑的脏沙袋。威利认识那条路,也熟悉沿途的乏味景色。但是那天他所看到的一切有某种特殊的性质。一切都显得那么清爽而新鲜,就好像他在地下生活了许久之后来到了地面上。但是他不能留在那儿,不能留在那清爽和新鲜之中。他必须乘着拉贾的摩托车返回另一个世界。

那种扑朔迷离让人混乱。他一度回想不起来睡过的那些床。这么做不再有任何意义,他放弃了。而现在,谈话、出庭、从甲监狱转到乙监狱——监狱、监狱设施和罪犯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另类世界,他以前对此一无所知——当这些全新的体验降临到他头上,他重新开始回想睡过的床,但不再从头开始,而是从投降那天开始。

终于有一天,他认为他应该给萨洛姬妮写封信了。轻松的心境早已离他而去;最后当他脸朝下匍匐在鲜艳而粗糙的监狱地毯上,开始在被分隔成许多窄行的纸上写信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生出了悲哀之感。他想起自己在柚树林营地的第一夜,整个晚上树林里不断传来禽鸟拍打翅膀和鸣叫的声音,以及其他动物绝望的求救声。写字的姿势很不舒服,当他费力地在纸上细线隔出的窄行间写字的时候,他觉得手似乎被缚住了。最后他想没必要听命于这些线条。于是他开始跨行写。纸不够,他发现这不成问题,只要签名就可以领到纸。他原以为在监狱里写信只能用一张纸;他从来没有问过,他以为在监狱里世界整个儿缩小了。

如果狱卒不给他的信找麻烦,信应该在一个星期后送到柏林萨洛姬妮手中,如果她的地址没有变。如果她马上回信,如果狱卒不找什么麻烦,她的回信应该在又一个星期后送到他手中。那么,两个星期就够了。

但是两个星期过去了,然后三个星期、四个星期过去了。没有萨洛姬妮的回信。等待让人心力交瘁,而对付它的办法就是彻底放弃,接受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就是威利的办法。恰在此时,他的法庭生活和监狱生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他被判监禁十年。他安慰自己说本来可能更糟。最后他被转到一所监狱,前门上方有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一行瘦瘦高高的字:“恨罪行,不恨罪犯。”他坐着囚车进入监狱的时候看见了这行字,后来经常想起它。它所表达的是一种难以做到的宽恕,究竟是甘地的思想,还是基督教的思想?也许两者都是,因为圣雄的很多思想也符合基督教的教义。他还常常想起前门处墙壁另一侧写的字。墙壁内侧写的是:“感谢您的光临”。这不是写给犯人的,是写给来访者的。

一天,他收到一封信。印度的邮票,印度的信封——绝对没错,寄信人的地址威利再熟悉不过:那是他度过童年的那个家,是他父亲那充满感伤的静修处。他原本不会展开那沓信纸——狱卒已经把信封裁开了——要不是他看见这封信并不是他父亲写的,而是萨洛姬妮写的,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信是从夏洛腾堡转来的。威利心想,她这么快就丧失了在柏林养成的气质。她回到了他面前,仍是二十八年前还没有认识沃尔夫、还没有出国、还没有脱胎换骨时的样子。在她写这封信的时候,早先的某些个性仿佛又占据了她。

亲爱的威利:

我早就离开夏洛腾堡的公寓了,你的信从一个地址转到另一个地址,最后终于送到了我手上。柏林人做起这类事情来非常拿手。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你肯定很难受。而实际上我一直离你很近,不到一天的路程。但你不要以为,我会不经过你允许就来看你。你在伦敦上大学的时候我去看你,你就不太乐意。我还记得这些事。而我只不过是想对你好。这就是我烦恼的根源。你的事情那么快就变得那么糟。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永远不会宽恕我自己。我知道,我这么说也无法安慰你。我们不该把你送到那些人中间去,而事实上,另外那一方也好不了多少。无论送你去哪一方,你都会有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