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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迪丝盯着看了他会儿。“你要我扶你回房间吗?”她不耐烦地问。“你别装着好像自己能行的样子。”
“我能行。”他说。
可是,他走到自己房间之前,还是希望她能帮帮——并不仅仅因为他发觉自己比想象的还要虚弱。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都在休息,星期一还能去上课。他早早就回家了,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兴致很高地盯着天花板,这时门铃响了。他直起身,然后就要站起来,但门已经开了。是戈登·费奇。他脸色憔悴,双手颤抖着。
“进来,戈登。”斯通纳说。
“我的天哪,比尔,”费奇说,“你干吗不告诉我?”
斯通纳急促地大笑一下。“我好像在报上登了广告般。”他说,“我想安静地处理这事,不要打扰任何人。”
“我知道,可是——天哪,我应该知道。”
“也没什么可担忧的。还没有确诊——只是动个手术探查下,我想,他们是这样说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贾米森,”费奇说,“他也是我的医生。他说,他知道这样做不道德,但我应该知道这事。他做得没错,比尔。”
“我知道,”斯通纳说,“不要紧。消息都传开了吗?”
费奇摇摇头:“还没有。”
“那你就别说出去。拜托了。”
“没问题,比尔,”费奇说,“现在,星期五的晚宴聚会——你不一定要去了,你知道。”
“但我想去,”斯通纳说完咧嘴笑了下,“我寻思不去会亏欠劳曼克思什么的。”
一丝笑意的鬼影从费奇的脸上掠过。“你已经成顽固不化的老混账了,难道不是吗?”
“我想是吧。”斯通纳说。
晚宴是在学生会的一个小小的招待室里举办的。最后一刻,伊迪丝说她没法坐着坚持到底,所以斯通纳就一个人去了。他早早出发,慢慢穿过校园,好像在一个春天的午后随意徜徉。不出所料,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让服务员移掉妻子的名卡,重新安排了主桌位,这样就不会有个空缺出来。接着他坐下来,等着客人光临。
他坐在戈登·费奇和校长之间。劳曼克思因为要担任仪式主持,坐在隔着三个椅子的距离开外。劳曼克思笑眯眯的,跟坐在身边的人聊着,不看斯通纳。
房间很快就坐满了人,系里有些好多年没有跟他说过话的人,在房间那头朝他挥挥手,斯通纳点点头。费奇不怎么说话,但仔细观察着斯通纳。这位年轻的新校长,斯通纳永远记不住他的名字,带着故作轻松的戒备跟他交谈着。
上菜的是穿着白色外套的年轻学生,斯通纳认出其中几位。他点点头,跟他们说上几句话。客人都伤感地看着自己的菜,开始吃起来。一片放松的交谈的嗡嗡声时而被银质餐具和瓷器欢快的碰撞声打断,在房间里沸腾着。斯通纳知道,自己的存在几乎被人忘记了,所以他还能叉住东西,礼节性地吃几口,打量下周围。如果他眯起眼睛,就看不见别人的面孔。他看到各种颜色和模模糊糊的形状在眼前活动,好像在一个框子里,一刻不停地构筑着不出边界的流动的新花样。这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象,如果他特意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这幅景象上面,就感觉不到疼痛。
忽然安静下来。斯通纳摇了摇头,好像从梦中出来。靠近这张窄窄的桌子的末端,劳曼克思正站着,用他的刀叉在一只小杯子上敲着。这是一张清秀的脸,斯通纳出神地想,仍然很清秀。岁月让这张瘦瘦的长脸甚至更瘦了,皱纹似乎是不断加剧的敏感的印记,而不是衰老的标志。微笑中仍然带着亲切的讽刺味儿,声音一如既往洪亮、沉稳。
他在讲话,传到斯通纳耳朵里的话句句投中,好像这声音让这些话语从一片沉默中传出隆隆响声,然后又慢慢消失到它的源头,“……漫长岁月的忠诚服务……从这些压力中解脱出来,值得荣休……受到同事们的敬重……”他听出了讽刺味,同时也懂得,过了这么多年,劳曼克思在以自己的方式跟他说话。
爆发出一阵短暂又坚定的鼓掌声,惊醒了他的沉默。他旁边,戈登·费奇正站着讲话。虽然他向上望着,竖起耳朵,还是听不清费奇在说什么。费奇的嘴在动着,定定地注视着前方。然后是一片掌声,他坐了下来。他的另侧,新校长站起来,用一种从劝诱到威胁,从幽默到伤感,从悔恨到欢乐、急速变化的声音讲着。他说希望斯通纳的退休是一种开始而不是结束,他知道大学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有诸多遗憾,传统很重要,变革也很有必要,未来几年,他的所有学生将心怀感激。斯通纳搞不明白他在讲什么,但校长一说完,屋子里就爆发出响亮的掌声,人人脸带微笑。掌声稀落时,听众里有人声音尖细地说:“讲得好!”另有人接过这喊声,到处是咕咕哝哝的细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