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23/37页)
铁柱再也没有别的活路,只好去卖唱求吃了。他真的去扯了几尺细花洋布,缝件短上衣把盼儿打扮起来,买一根红头绳把大辫子扎起来。虽说没有钱去买点胭脂水粉,盼儿把脸盘洗得干净,用打湿了的红纸在脸蛋上拍一拍,也显得白中透红,胜过胭脂水粉。加上那水汪汪的眼睛顾盼自如,那水灵灵的样儿,比那些涂脂抹粉的还强十倍。铁柱不管自己的穿着打扮,也要把盼儿的黑漆牙板吊上红绿绸带子,给小鼓配上竹架子。他们也用不着排练,就按他们过去在长工叔叔伯伯面前演唱惯了的故事,游村串院,演唱起来。
起初,铁柱还不敢去乡场上或大庄院里去演唱,只在那些不大的山村小院里演唱。他想,只要比讨口子的身份高一点就满意了。那些讨口子站在别人家的大门口,一面用打狗棍防着狺狺狂叫的狗,一面打起快板来,数“莲花落”。完了大概能够得到主人家赏一碗残羹冷饭,倒进破篮子破碗里,拿到村头屋角去吃,这还常常不免受到小孩子们的奚落和看家狗的侵犯,也真够伤心的了。铁柱想,去打莲花落求吃,他倒没有什么,可是怎么能叫盼儿落到这样的境地里去呢?现在他和盼儿两个是卖唱的,能够被人欢迎走进大门,在院子里端一条凳子请他们坐上,让他们从容地演唱。演唱完了能够得到大家凑的几个饭钱,或者被请进屋里,平起平坐,让他父女俩吃碗淡饭,喝碗清茶。人格受到尊重,这比讨口子好得多了。
出乎铁柱的意想之外的是,他们的演唱竟然特别地受到欢迎,轰动了山村,都以为他们是从大码头下乡来卖唱的艺人。你看盼儿长得那么标致,举止那么落落大方,演唱得那么荡气回肠。铁柱拉的二胡又是那么打动人心,在乡下哪里见过?何况他们演唱的那段故事,又是那么的引人入胜,婉转有致。这样的故事不要说那些当长工的、当丫头的听了要落泪,就是大娘、大嫂、大姑娘以至青年小伙子们听了,何尝能够平静?
就这样,铁柱带着盼盼,从这一个山村演唱到那一个山村,从山花怒放的春天演唱到大雪纷飞的冬天。赢得了多少眼泪和叹息,赢得多少爱怜和尊敬。就这样,在这山乡里传遍了一个优美的爱情悲剧,传遍了一个少女的动人的歌声。
铁柱和盼盼只在这些山村里演唱,他们不想去跑大码头,虽然有人鼓动他们到那些繁华世界里去挣大钱,到城市的说书场里去,到热闹的茶园里去卖唱,一定可以叫座。不,他们不想去见大世面,也不想去和大地方的歌手们争短长。他们只想用自己心灵的歌去感动这些穷乡僻壤的“干人”,去洗涤他们的忧愁,去抚慰他们的痛楚。他们甚至连大的场镇也不想去。他们向金沙江两边的深山地方越走越远了。这些地方是人们物质生活的贫瘠之地,也是人们文化生活的贫瘠之地,除开能听到那种这山传到那山的放牛娃儿的高亢的山歌,从来不知道什么唱戏,什么说唱。正因为这样,铁柱和盼盼的说唱受到特别的欢迎,他们也特别喜欢到这种山村去演唱。以至于在这一个山村还没有唱完,下一个山村就派人来接他们了。这样远近传名,有的山里的乡场,也派人来迎接,希望他们到乡场的茶馆里去演唱,铁柱也不好拒绝,偶尔顺路就到乡场上去演唱几天。
就这样铁柱、盼盼用演唱来维持他们的生活,倒也自在,父女俩相依为命,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把他们分开。年复一年,盼盼越发出落得标致了,已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模样儿早已是楚楚动人,何况那樱桃般的小嘴里吐出黄莺般婉转的歌声呢,何况那小指头举起竹扦子,在小鼓上敲出那么轻快的节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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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铁柱带着盼盼,在一个小村里演唱完毕,走进一个乡场。这个乡场名叫靠山场,名副其实地后靠两匹大山,前临从两匹大山中间流出来的一条小河,小河在场边绕一个弯子,流进场外一片平畴坝子里去。靠了这一条小河,使这个坝子变得格外丰腴。现在正是初秋时候,却还是到处一片绿荫。只有坝地的谷子一大片一大片地在微风中摇摆,掀起一层又一层泛黄的谷浪。
看来过不了多久,要开镰割谷子了。怪不得这个乡场这么大,远望去一片瓦屋连绵不断,就因为有这么一个富饶的坝子,又加上山上的山货从这个山口场进出,养得起人。在这山区地带,像这样的乡场是不多见的。
铁柱带着盼盼走进街里去。这条街就是顺着小河边一溜摆下去,十分热闹,有各种洋广杂货,有许多吃食店,还有几个大茶馆。铁柱和盼盼往常到乡场上去求生活,大半是在场口找个空地,让大家围成一个圈子,便说唱起来。说唱完了,请大家在盼盼手里拿着的翻过来的小鼓里放几个小钱,他们又赶到场的那一头再去找个地方卖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