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94页)

快活的老姑妈临走前在餐厅里搞了一次告别晚餐,招待同桌的病友们,也就是表兄弟俩、女教员以及施托尔夫人;请他们吃鱼子酱,喝利口酒和香槟酒。席间,约阿希姆寡言少语,是的,仅仅说的两三句话也有声无气,以致秉性善良的老姑妈不得不对他进行鼓励,并且打破文明社会的礼仪规范,径直称呼他“你”。

“没关系,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只管照样地吃、喝、聊天好啦,我们马上就会回来的!”她说,“让我们大家都吃吧、喝吧、聊吧,把烦恼——把烦恼统统丢掉,不等我们转过脑筋来,上帝又会把秋天给咱们,你自己看,是不是有理由苦闷!”第二天,她送给到餐厅吃饭的人每个人一盒用彩色纸裹起来的“小茶点”作为纪念,随后就带着两位年轻姑娘踏上了旅程。

那么,约阿希姆的情况究竟怎样呢?在这以后他是解放了、轻松了,还是面对着那个空座位怅然若失呢?他烦躁不安,怒气冲冲,扬言人家要是再牵着他鼻子走,他就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他这反常的表现,跟玛露霞的离开是否有关呢?或者说,他没有下山,倒听信贝伦斯顾问为融雪季节所唱的赞歌,这个事实该不该主要归因于另一个事实,即乳峰高耸的玛露霞并非当真出院了,而只是去旅行旅行,按照院里的计算,只过短短五个单位的时间又会回来呢?唉,说来说去,这才是问题之所在,这才是事情的症结;汉斯·卡斯托普即使不与约阿希姆交换思想,也完全想得出来。须知,卡斯托普严格地禁止自己问约阿希姆关于玛露霞的想法,正如约阿希姆也绝对避免提起另一位也暂时离开了的女士一样。

这其间,在塞特姆布里尼坐过的那一桌,有人占据了意大利人的位置,成了那帮荷兰老饕们的新伙伴;他们胃口大得怕人,每一位在本来已有五道菜的午餐上汤之前,还额外地要别人给他们煎三只荷包蛋。新客人叫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他刚刚尝过胸膜炎的可怕滋味儿!费尔格先生没有卧床,也没有打气胸就挺过来了,几乎成天东走西走,衣冠楚楚,蓄着两撇让人一见就觉得脾气好的八字胡,吃饭时硕大的喉结一动一动,也给人一个好心肠的印象。哥儿俩不止一次跟他在餐厅和游艺室里闲聊,碰巧了还偶尔一道进行院里规定的散步;他们俩打心眼里喜欢这朴实的和善佬。他自认对高深的事理一窍不通,却能津津有味地给你讲胶鞋生产的过程,讲俄罗斯帝国遥远的边区,讲萨马拉和乔治亚。此时,三个人冒着浓雾,踏着稠乎乎的融雪。

说实在的,眼下道路还几乎下不了脚,完全让雪水给泡涨了,雾也十分浓重。尽管贝伦斯口口声声“这不是雾,是云”,但是依汉斯·卡斯托普看,那是纯属骗人的鬼话。春天进行着艰难的斗争;它经受上百次的挫折,让气温又回复到严冬时节,斗争好几个月之久,一直斗到六月里。可是,还在三月份,即使穿得再少并且躲在阳伞下,一出太阳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已热得受不了;甚至有些女士那时节便过上了夏天,进早餐时已将她们的薄纱衣裙展示出来了。在一定程度上,她们是可以拿山上气候的反常作理由的;这地方的春夏秋冬完全乱了套,自然会造成心理上的混乱。只不过在女士们自认为的先见之明中,也多有短视和缺少想象力的成分;还有就是愚蠢地只看眼前,想不到情况还可能是另一个样子;特别是她们追求花样翻新,恨不能吞食掉一些时间。话说三月里,春天到了,气温却高得几乎跟夏天一样,女士们都穿上了薄纱裙,以便在秋天降临之前露一露自己的身段。谁料秋天果真来报到啦。四月里一连好多天既阴冷又潮湿,淫雨变成了飞雪,还加上阵阵旋风,刮得疗养客们坐在阳台上手指也被冻僵。卡斯托普的两条驼绒毯子又派上了用场;要是再冷一点儿,就得取皮筒子才是。院方决定重新开放暖气;人人都在抱怨,这个春天算是泡汤啦。到月底,满山遍野全埋在了厚厚的雪中。可紧接着,却刮起热风来;这情况,早已为某些既有经验又感觉敏锐的疗养客预言和预感到了:施托尔太太如此,皮肤呈象牙色的莱薇小姐如此,黑森费尔特寡妇也如此;还在南边花岗岩山的峰顶出现一小朵云彩之前,她们便异口同声说已经感到要刮热风了。话才出口,黑森费尔特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痉挛症便发作起来;莱薇小姐马上卧了床;门牙暴突的施托尔太太也跟着满面愁容,担心自己会咯血,因为根据当地的迷信,刮热风必定会引起这类后果。天一下子暖和得难以置信,暖气关闭了,人们整夜都敞着阳台门,就这样房里早上的气温还高达十一度;雪迅速融化,变成冰的颜色,出现了孔孔洞洞,积得厚的地方便崩塌了,像是要钻进地里去似的。到处都在融化、流动和渗透,树林里更是传来嘀嘀嗒嗒和轰然垮塌的声音,用锹铲出来的道辙和原野上的白色绒毯已经消失,虽然雪的量实在太大,并未马上绝迹。这当儿,在山谷中的大道上,便出现了一些奇景,一些疗养客们见所未见的童话般的景象——春天突如其来,让人大吃一惊。眼前展现着一片绿野,背景上耸峙着的黑角峰还完全裹在雪里,右手边不远处是同样积雪深深的斯卡莱塔冰川,田畴也还蒙着雪被,尽管这儿那儿的干草堆顶上雪已变得稀薄、疏松,时不时地还有黑色的土包突兀其间,冲破雪被直立起来的干草随处可见。然而,散步的人们发现,这只是原野呈现出来的例外现象——远方,靠近一条条林带,雪积得便要深些,只有最前面的地段,细心的观察者方可看出,在那些仍像冬天里一般枯瘦难看的蒿草上,所剩下的不过只是些白色的星星点点……他们惊奇地弯下身子,定睛细看——原来不是雪,是花,像雪一般的花,雪之花,短短的茎,小小的蕊,白颜色,白里泛蓝,确确实实是番红花,从浸润着雪水的原野中滋生出来,成千成万,密密麻麻,让人很容易把它们当成雪,实际上也和残雪混杂在一起,很难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