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0/94页)

他们笑了起来,既笑自己的错误,也因为发现奇迹而高兴得发笑:这些在解冻之初首先破土而出的小生命,竟有如此强的适应模仿能力,真叫人又怜又爱。他们摘下一些杯状的娇嫩小花来,先进行观察和研究,然后或插在衣襟扣眼里,或带回去插在房里盛着水的玻璃瓶中;须知山谷中长久以来死气沉沉,缺少生气——虽然并非没有消遣。

然而,这雪花又被真正的雪盖起来了,比它们晚一点长出来的蓝色的阿尔卑斯雪钟花和黄红二色的樱草花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是啊,要突破严冬封锁,将它战胜,对于这地方的春天来讲真是太困难啦!它为了在山上站住脚,会被打退十来次——等到下一个冬天降临,又会是风雪交加,冰墙耸峙,人们只好靠着暖气挨日子。五月初——须知我们在讲那些像雪似的小花时,已经到了五月——五月初简直叫受罪,在向阳的小房里只能给平原上的家人写张明信片,指头冻得就像在阴冷的十一月似的发痛;空地上的五六棵阔叶树全都光秃秃的,跟平原上一月份的情形一样。雨一天接一天地下个不停,其中一个星期更是大雨如注;好在院里的躺椅品质优良,对人起着安抚作用,不然,周围云雾弥漫,面孔又潮又僵,要在户外静卧那么几个小时真够呛。然而,这雾骨子里却是一场春雨,渐渐地,久而久之地,它的真正品质便显露了出来。所有的雪都在它的冲刷下融化了,消失了;四野再也看不见白颜色,只是这儿那儿还有残冰的肮脏灰色,于是,草地真正泛青了。

在无尽的白色之后,这草地的青绿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啊!除此而外,还有另一种绿,它的柔嫩可爱远远胜过了绿色的春草哩。那是落叶松新发出来的一束束针叶——汉斯·卡斯托普在散步途中总忍不住去抚摩它们,用它们来拂自己的脸颊,它们真是柔嫩清新得太诱人啦。

“当个植物学家有多美!”年轻的卡斯托普对他的伙伴说,“眼看这山上的大自然在严冬后慢慢复苏,你真会爱上这门学科的!那不是龙胆草吗?瞧,老兄,在那边山岩上;而这儿是一种特别的黄色紫罗兰,我从未见过。还有这儿的毛茛,跟咱们平原上长的也没什么两样,同属于毛茛家族呗,引起我注意的只是它更加丰腴一点,一种特别可爱的植物,而且雌雄同蕊,你瞧那么许多花粉包,那么许多子房,也就是说有一个雄蕊就有一个雌蕊,据我所知。我相信,我肯定会翻出一本旧植物学来熟读,以便对这一门生命科学有更好的了解。是啊,世界眼下又是何等的五彩斑斓!”

“到了六月还会更美,”约阿希姆吭声了,“这儿草地上的野花是有名的。不过,我不认为我还能等到它们开放——你肯定是受了克洛可夫斯基的影响吧,竟想研究植物学?”

克洛可夫斯基?这话从何说起?啊,明白了,约阿希姆想起他,是因为前不久这位博士在他的一次报告会上指手画脚地大谈过植物学。谁要是认为时光的流逝引起的变化竟这样大,以致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都不再举行报告会,那他就错啦!一如既往,每十四天他就要举行一次,仍然穿着长外套,虽然凉鞋不见了;凉鞋他要夏天才穿,而眼下也快了——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一,在餐厅里,就跟汉斯·卡斯托普初来乍到时手上糊着血姗姗来迟的那次一个样。这位精神分析学家讲爱情与疾病的关系,一讲讲了三个季度之久——没有一次讲得很多,而是一小份一小份地,每回聊上半小时至三刻钟。他就如此把自己的知识和思想宝藏慢慢地向人们抖搂出来,谁的印象都是他没有停止的必要,他能永远地讲下去,讲下去。这无异于一部半月一讲的《一千零一夜》,可以一次一次地想讲多久便讲多久,也同美女谢赫拉查德的故事一样,可以满足一位君王的好奇心,阻止他的残暴行为。在题材的广泛无边这点上,克洛可夫斯基的报告令人想起塞特姆布里尼参加编纂的《痛苦百科全书》;只要想想报告人甚至在最近大谈植物学,确切地说讲到了蘑菇等等,你就知道内容多么富于变化……是的,他也许真的把内容作了些许改变;眼下的话题更多地涉及爱情与死亡的关系,这就使他有可能既抒发缠绵的诗情,又作冷酷的科学分析。正是在此节骨眼儿上,博士以带东方味道的拖长声调和舌头只在口里转动一下的r音,谈起了植物学,谈起了蘑菇,说这是一种有机生命,喜欢长在阴影里,茂盛而又奇妙,生来就肉墩墩的,跟动物界很接近——在它的身上可以得到动物新陈代谢的产品:蛋白质和肝淀粉——也就是动物性淀粉。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特别提到一种远在古代就以其形状和魔力而闻名的菌类——一种羊肚菌,在它的拉丁语学名前有淫荡的这么个形容词,它的形状让人想起爱情,它的气味却让人想到死亡。因为一旦有绿色的黏液从钟形菌冠也就是芽苞托中滴下来,淫荡菌就会发出一股刺鼻的尸臭。而时至今日,那些未开化的人还把这种菌类用来做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