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5/26页)

他也很快就不得不撑开了阳伞;一旦人躺下来,太阳就烤得叫你受不了。可躺在那儿却异常的舒服,汉斯·卡斯托普立刻满意地发现——他想不起来,他曾经在什么时候坐过这么安逸的躺椅,椅架是老古董样式——可这仅是口味问题,因为躺椅显然很新,用抛光了的红棕色木料做成,卧垫罩着柔软的印花织物,从脚下一直到靠背顶端,里边实际上是由三块厚厚的垫褥拼接起来的。除此而外,还用细绳不松不紧地捆着一只绣花亚麻面枕头,你怎么靠上去怎么适合,叫人觉得特别惬意。汉斯·卡斯托普眯缝着眼,一条胳臂支在又宽又平的扶手上,静静呆在那儿,没有读《远洋船舶》消遣。透过阳台的拱形墙隙看出去,外面的风景虽然荒凉,但在阳光映照下也跟画上一般美,而且像配了框子。汉斯·卡斯托普欣赏着,心头思绪万千。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在周围的一片寂静中高声说:

“确实是个女侏儒,今儿早上侍候我们进第一次早餐的那位。”

“嘘——”约阿希姆来了一下,“小声点好不好。不错,是个女侏儒,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是我们压根儿还没谈过这事。”

随后,他继续胡思乱想。他坐下来时已经十点钟。现在又过去了一个钟头,一个平平常常的钟头,既不长,也不短。当它过完以后,疗养院和花园里便响起一阵锣声,先是很远,后来近了,最后又慢慢远去。

“早餐。”约阿希姆道。听得见他已经站起来。

汉斯·卡斯托普也结束眼前的静卧,回到房中稍微整饰一下外表。表兄弟俩在走廊里碰了头,一起下餐厅去。汉斯·卡斯托普首先开口:

“喏,躺得真是舒服极了。这到底是什么躺椅?如果这儿买得着,我就带一把回汉堡去;躺在上边就跟升了天堂一样。你或许认为,它们是贝伦斯让人按照他的设计定做的吧?”

约阿希姆不知究竟。他脱去外套,第二次跨进餐厅;里边已经吃喝得很带劲儿。

到处都泛着牛奶的白光;在每个座位前都摆着只大玻璃杯,盛了足足半升牛奶。

“不,”汉斯·卡斯托普道,第一次的早餐虽然对他还是个沉重的负担,他仍在女裁缝与英国女士之间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无可奈何地展开了餐巾,“不,”他说,“上帝保佑,我压根儿喝不了牛奶,特别是现在。也许有波尔特黑啤酒吧?”他先是礼貌而温和地问女侏儒。可惜没有。但她答应送杯库尔姆巴赫啤酒来,也确实送来了。黑色的,很稠,翻涌着棕色的泡沫,很好地替代了波尔特。汉斯·卡斯托普从一只半公升的高玻璃杯中大口大口地喝着,一边吃着烤面包片夹冷肉。又端上来了燕麦糊和大量黄油以及水果。他只是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因为实在没有能耐再消受。他也打量食客们——对他来说,他们已开始显出区别,这个那个已给他留下了突出的印象。

他自己那席坐满了,只有正对他的上座还空着,一问才知道是留给大夫的。原来一有时间,大夫们就来参加大伙儿一块儿进餐,并且不断变换席位,所以每一桌的上席都空下来给他们。眼下两位大夫谁都未到场,有人说正在做手术。那位蓄着八字须的年轻人又进来了,下巴垂在胸口上,满面愁容地坐着,旁若无人。那个淡黄色头发的瘦削少女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勺一勺地吃着酸奶,好像这是她唯一的美味。她旁边这回坐了一位愉快的小老太婆,正操着俄国话,与沉默的年轻人搭讪,可对方只是忧心忡忡地瞪着她,除了点脑袋毫无回答的表示,脸上却又出现了像是嘴里含着什么难吃的东西的怪模样儿。正对着他,在老太太的另一侧,还坐着一位年轻姑娘——模样挺漂亮,脸色鲜艳,乳峰高耸,栗色的头发卷成很悦目的波浪形,一双圆圆的褐色眼睛稚气未尽,美丽的手上戴着枚小小的红宝石戒指。她很爱笑,也讲俄语,只能讲俄语。汉斯·卡斯托普听人叫她玛露霞。此外他还发现,就是每当她笑和讲话的时候,约阿希姆都绷着面孔,垂下眼睛。

塞特姆布里尼穿过一道侧门,一边捻着胡子一边走向他的座位,那是斜对着卡斯托普的一张桌子的挡头。当他坐下去时,同桌的人哄的一声全都笑起来;多半是他又讲了什么缺德话。汉斯·卡斯托普也认出了“半边肺协会”的会员们。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傻眉傻眼地踅到她在一扇通向露台门前的席位旁,向那个适才笨拙地绾起上衣的小伙子打招呼。在那张横在汉斯·卡斯托普右边的餐桌上,除去皮肤呈象牙色的莱薇和紧挨着她的生色斑的胖太太伊尔蒂丝,还有一些人他不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