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4/26页)

毛毯差不多没有必要:在前一刻钟,云层已越来越薄,越来越薄,阳光直射下来,像夏天一般温暖、耀眼,约阿希姆只好用一顶白麻布阳伞遮住脑袋。借助一个小小的精巧的装置,伞拴在了躺椅的扶手上,可以根据太阳的位置随意调节。汉斯·卡斯托普对这发明表示赞赏。他想等着测量体温的结果,顺便看看一切都是怎么做的,还观察了倚在阳台角上的那只皮口袋——约阿希姆在寒冷的日子里才用它。汉斯·卡斯托普把胳膊肘支在栏杆上,俯瞰着花园。在那儿的公用静卧厅里,这时已伸脚伸手地躺着许多病人: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写字,有的在聊天。不过,能看清的只是厅内的一部分,大约五张躺椅。

“这样得多长时间呢?”汉斯·卡斯托普转过身来问。

约阿希姆竖起了七根手指。

“那也该够了——七分钟!”

约阿希姆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从嘴里将体温表拔出来,一边观察,一边道:

“是的,你要是留意它,我说时间,它就走得很慢。一日四次,我都挺喜欢量体温,因为只有在量体温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一分钟或者甚至七分钟原本是怎么回事儿——在这儿山上,一个星期的七天咱们都得挨过去,可怕极了。”

“你说‘原本’。你不能说‘原本’,”汉斯·卡斯托普诘难道,他将一条腿跨在栏杆上坐着,眼白牵了红丝,“时间根本谈不上什么‘原本’。它对你显得长,就长,使你觉得短,就短,可实际上多长多短,谁也不知道。”他不惯于谈论玄虚的哲学问题,却又感到想要谈的强烈欲望。

约阿希姆不同意他的话。

“什么话!不。咱们可是能够测量它。咱们有钟表和日历;当一个月过去了,那它对你、对我、对咱们大家都同样过去了。”

“请注意,”汉斯·卡斯托普说,同时将右手食指举起来靠在失神的眼睛旁边,“当你在量体温的时候,一分钟就是你所感觉的那么长,对吗?”

“一分钟有这么长……就是它延续的时间正是秒针跑完一圈所需要的。”

“可它需要的时间却完全不一样……对于我们的感觉来说!实际上……我说,从实际情况看,”汉斯·卡斯托普重复着同样的意思,把食指用力地按在鼻子上,鼻尖完全歪了,“那是一种运动,一种空间运动,不对吗?好了,等一等!也就是说,咱们是用空间来度量时间。可这不正跟想依据时间来测量空间一样嘛——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如此干呢。从汉堡到达沃斯有二十个小时的路程——是的,乘火车,可步行呢?步行要多长时间呢?还有,用思想呢?一秒钟也要不了!”

“我说,”约阿希姆道,“你这是怎么啦?我想,在我们这儿你感到不对劲儿了吗?”

“别胡扯!我今天头脑很清醒。时间究竟是什么?”汉斯·卡斯托普问,同时使劲儿把鼻尖按到一边,使它苍白得完全失去了血色,“你乐意告诉我吗?空间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器官,用视觉和触觉去判别。这很好。可我们判别时间的器官是什么?你愿意给我指出来吗?瞧,你稳稳地坐在那儿。可是,对于一种严格说来我们是一无所知也讲不出它的任何特性的东西,我们又该怎样去衡量呢!我们说:时间在流逝。好,就算它真能流逝吧。可为了测量它……等一等!为了能被测量,它必须流得均匀。然而,在哪儿又写明了,它是这样流的呢?对于我们的意识来说它并非这样;我们只是按照规定,假设它如此,我们的尺度仅仅是约定俗成。请原谅……”

“好,”约阿希姆抢过话头,“如此说来,在我的体温表上高了四个刻度,也不过是约定俗成吧!然而,就因为多这几道线,我必须在这儿磨磨蹭蹭地挨日子,不能去服役,这个事实真叫人讨厌透顶!”

“你有三十七度五?”

“又已经降下来了。”约阿希姆在表上作记录,“昨天晚上差点三十八度,因为你来了的缘故。所有人在来客时温度都升高。不过,这毕竟是好事。”

“那我现在就走吧,”汉斯·卡斯托普说,“关于时间,我脑子里还有一大堆想法呢——一整套的思想,我想说。不过,这会儿我不愿用它们使你激动,你的体温表上已经高了几条线。我将完全保留起来,待会儿再讲,也许在早餐以后。到了吃早餐的时候叫我一声。我现在也去静卧,反正又不痛苦,赞美上帝。”说着,他便绕过玻璃隔墙,到了自己的阳台上;那儿靠着小茶几同样有一把打开了的躺椅。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卧室中,他取来那本《远洋船舶》和他漂亮的白、绿、暗红相间的格子呢旅行毯,然后便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