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吾师(第10/11页)
许久,女人蠕动着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身子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静谧的大海,和远处灯塔上的一豆红光。我看到她的背和臀上细密的汗珠,她的长发被海风轻轻吹拂有如细浪,给人一种凌波海上的错觉。
又过了许久,女人转过身来,她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红光,好像是刚刚从远处的灯塔收集而来。我吓得从座椅上坠下,因为此刻她的眼睛正在屏幕上直视着我,我左右躲闪了两下,依然躲不开她目光的聚焦,那是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目光。
她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不,是监视。你正在监视着一个女人的堕落,我虽然看不到你,可我能想到你心里的阴暗和内心的猥琐。
我当然没法回答。她继续她的演说——
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走向死亡,而你无动于衷,你只为了要一个冰冷的、长着尸斑的实验报告。你这个阳痿的怪物、变态的杂种,你用你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盯着我,抱着肩膀看着我在深渊里挣扎,看着我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枯萎。可你永远看不懂人类的情感,在我看来你比我还可悲、可怜。
你看到了,我在报复,说到这儿她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像深夜的海一样幽暗。我的确在报复,可我没有收获一点点快感,我在那些内心丑陋的男人身下扭动,让自己变得下贱无比,却没有收获哪怕一点点报复后的快感。而我将死,并永远地死去,你却收获了,收获了一组数据,一个实验结果。可你不知道,你同时也丢失了一些东西,比如人性,你的那颗科学的头颅永远不能揣度的人性。
我知道你正在看着我,假如你能听到我的话,就回答我的问题,你想找回你失去的东西吗?
女人再次直视着我,眼神渐渐柔和,一种毛茸茸的轻柔目光,她托起自己的双乳,她说,来吧,来我这儿收获你没有的东西。
我哭了。像我的导师那样没有尊严地哭。
午夜,牙医腋下夹着手术器械包回到家。他那肥胖壮硕语言能力惊人的妻子已经熟睡,此刻正打着没心没肺的呼噜。
牙医脱了鞋,赤脚无声息地走进卧室,走到床前。他的妻子正张着那伶牙俐齿的嘴酣睡,牙医站在一边看着妻子,足足站了有十分钟。这一幕情景诡异,就仿佛一个活人在床边哀悼一个死去的人,我躲在遥远的房间内,望着显示器中的牙医,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活着的躯体里沉甸甸的悲哀。
这时牙医动了,他的手里多了一个注射器,针尖在暗夜中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随之床上的人陡然坐起,牙医适时地用枕头堵住了妻子的嘴,把那声惊呼压回女人的咽喉。两分钟后,女人不动了,口角流涎,四肢松软。牙医打开地灯,把器械包放在床头柜上打开,金属器械在灯下如流淌的水银。
牙医拿起撑口器,把妻子的上下唇分开,此时女人的牙齿和牙龈暴露在灯光下,仿佛正在冲她的丈夫做一个极度夸张的鬼脸。
牙医手里多了两把牙钳,他的手微微地抖,不过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很快停止了抖动,开始进行在他一生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一颗牙、两颗牙、三颗牙,每拔下一颗,他就把牙齿轻柔地、妥善地安放到一边的豌豆状不锈钢托盘里。当他把最后一颗牙齿摆放在托盘中时,那些脱离母体的牙依然是它们在女人口腔里的阵列,并呈现紧紧咬合的姿态。
那两排带血的牙齿让我周身发冷,仿佛不知何时,它们就会跳起来,咬向屏幕外面的我。我的身体在那一瞬间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僵硬如石,我只得任那牙齿扑过来肆虐撕咬,全无躲避之力。
牙医端起托盘看了看,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一把夹着弯针的钳子,针尖穿过上唇,又穿过下唇,一针一针,把女人的嘴缝合起来。当他缝完最后一针,女人的嘴就像一个女巫的嘴那样抿着,恐怖而诡谲,仿佛一旦张开嘴就会有一股毒水喷出来。
可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喷出来了,包括那些没完没了的脏话。
牙医俯下身子,亲了亲女人的脸,走出卧室,轻轻带上房门。
他从器械包里拿出手术刀,安装好刀片。又打开房门,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抬起左手越过前胸,摸了摸右侧的颈,好像在探知动脉的方位,随后,牙医像指挥家那样,右手迅疾一挥,鲜血像喷泉一样冲到屋檐,又如雨般落下。
在我关闭显示器之前,牙医的双手搭在扶手上,藤椅载着他不停地摇晃,就像一个悠闲的老人。
另一屏显示器上,教父在床上沉睡,长而浓密上卷的睫毛微微颤动,正做着一个不知其内容的、跌宕悠长的梦。
女人刚洗完澡,她把头用毛巾裹上,披上洁白浴衣,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扬起两个肥大的衣袖,像天使那样扇动翅膀。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一只鸟在鼓励另一只鸟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