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救赎的协奏(第18/21页)

小伙子的脑袋犹豫不决地半垂在里尔登的肩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里尔登把腰一弯,在那满是泥土的前额上亲了一下。

小伙子猛地缩了回去,几乎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觉得又气又惊。“你这是干什么?”他喃喃地说着,仿佛不相信这亲吻是给他的。

“把你的头低下来,”里尔登说,“我再亲一亲。”

小伙子的脑袋垂了下去,里尔登吻着他的脑门,这仿佛是父亲在对儿子的努力表示着嘉许。

小伙子埋着脸,双手抱住里尔登的肩膀,身体一动不动。接着,里尔登没有听到声音,但从轻微不断的有节奏的抽动中察觉到了小伙子正在哭泣——他把自己无法用语言表达出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哭了出来。

里尔登继续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上爬着,面对脚下密布的杂草、下滑的沙土、一块块的废铁和看似走不完的漫长距离,他在摸索中尽量踩稳脚步。他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动作柔和而平缓,向着那道被工厂的火光映红了的坡口前进。

他没有听见啜泣声,但他能感觉出有规律的抽动,透过他的衬衣,他感到那本来应该浸满了眼泪的地方,有一股股温暖的液体随着抽动从伤口中涌出。他知道,小伙子现在只能从他夹紧的手臂中听见和明白他的回答——他紧紧地抓住这颤抖的身体,仿佛他臂膀的力量能够为它搏动渐弱的血管注入他的一部分活力。

随着哭泣声的止住,小伙子抬起了头。他的脸庞显得消瘦和苍白了许多,但两眼却炯炯有神,他看着里尔登,拼命积攒着说话的力气。

“里尔登先生……我……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

小伙子的脸上已经无力绽放出笑容,但这笑容在他的眼神之中,他看着里尔登,看着那个他在短暂的生命中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一直在寻找的却又没有意识到的价值的化身。

接着,他的头又耷拉了下来,他的面孔并未抖动,只有嘴巴依然松弛地保持着安详的样子——但他的身体却短暂地抽搐了几下,仿佛是在发出最后一阵反抗的吼声——里尔登没有改变节奏,依旧缓缓地走着,尽管他明白这样的小心谨慎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在此时,他双手托着的便是那个小伙子的老师所说的人的意义——一堆化学物质。

他继续走着,仿佛对于这个在他的手臂中死去的年轻生命来说,这一过程便是他最后的致意和葬仪方式。他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愤怒,令他觉得难以抑制:这便是想要杀人的冲动。

这股冲动并非是冲着那个向小伙子开枪的不知名的凶手,也不是冲着那些雇佣了凶手的掠夺成性的政客,令他愤怒的是把这个小伙子手无寸铁地推到了枪口前的老师们——是藏身在大学课堂里的那些斯文的凶手,面对着理性的探求,他们是那样的无能,却津津有味地对那些托付到他们手上的稚嫩心灵大加摧残。

他心想,小伙子的母亲在教他蹒跚学步的时候,曾经是多么的战战兢兢和小心,在为他称量食物时,会做到精确得不差分毫,为了护佑他幼弱的身体免受细菌的侵害,她对于关乎他饮食和健康方面的最新科学研究会狂热般地迷信——然后,便送他投师在了那些教导着说他没有思想,也根本不该去思考的人的门下,令他受尽折磨,精神错乱。哪怕她喂他一点脏东西,他心想,哪怕她曾经在他的食品里掺进些有害的物质,都不会造成如此恶毒和致命的后果。

他想到了所有动物对它们下一代的求生本领的培养,猫去教小猫们捕食,鸟不厌其烦地去教雏鸟们飞行——而依靠头脑生存的人不仅不教孩子思考,更要送他去接受泯灭思想的教化,在他开始思考之前,说服他去相信思考是无用的并且是罪恶的。

向孩子从头至尾灌输的都像是一连串的打击,这使他生命和意识的动力瘫痪了。“别问这么多问题,小孩子不应该嚷嚷个不停!”——“你想什么?我说这样就这样!”——“别争,听话!”——“别去琢磨,相信就是了!”——“不要反抗,要去适应!”——“不许别出心裁,要合群!”——“不要挣扎,让步就好!”——“你的心比头脑更重要!”——“你知道什么?你父母才是最清楚的!”——“你了解什么?社会才是最了解的!”“你懂什么?政治家们才最懂!”——“你凭什么去反对?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你凭什么想要逃脱凶手的子弹?那只是一种个人的偏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