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49/108页)

“盖尔,到底怎么了?”他满不在乎地嘟哝了一句。

“那正是我想知道的——到底怎么了?”他拿起校样,朗声读道,“‘我们所了解的世界已经消失了,毁灭了,自我欺骗是没有用的。我们无法回到那个世界去了,我们必须向前看。当今的母亲们必须通过拓宽自己的情感视野,把她们对于孩子的自私的爱提升到更高的层面上来,以此来包容每一个人的小孩。母亲们应该爱社区里、街道上、城市里、各国各州各民族的,以至整个广大的世界上的每一个孩子——确切地说,就跟爱自己的小玛丽和乔尼一样。’”华纳德挑剔地皱皱鼻子,“爱尔瓦……滔滔不绝地说教也可以。但是,干吗非得弄这样的垃圾?”

爱尔瓦·斯卡瑞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盖尔,你与时代脱节了。”他说。他说话的声音很低,里面透着一种警告——就像什么东西在龇牙咧嘴,试探性地,只是为了下一步的行动。

让爱尔瓦·斯卡瑞特摸不着头脑的是,华纳德没有了继续与他谈话的兴趣。他在社论上划了一道线,可是那蓝色的铅笔线条似乎累了,模模糊糊地结束了。他说:“你再去仔细琢磨出点什么来,爱尔瓦。”

斯卡瑞特站起身,拿起那张纸,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办公室。

华纳德看着他的背影,大惑不解,觉得好笑,还有一点轻微的厌恶。

他知道他的报纸正令人难以觉察地,未经他的任何命令,逐渐向着某种趋势靠拢,这种状态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已经注意到那些新闻报道的谨慎“倾斜”,似是而非的暗示,模棱两可的引喻,那些放在异常位置上的异常形容词,对于某些主题的强调,在不必要的地方插入政治性结论。如果一篇报道是有关雇主和受雇者的,无论事实如何,一定会用简单的措辞把雇主写成是有罪的。如果一个句子指的是过去,它便总是“我们黑暗的过去”或者“我们死一样的过去”。如果一个句子与某人的个人动机有关,它就一定是“受自私心理的唆使”或者“受贪婪的怂恿”。有一个字谜的谜面是“逐渐被废弃的个人主义”,而谜底竟然是“资本家”。

对此,华纳德总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报以轻蔑的一笑。他想,他的员工们训练有素:如果这就是当今的流行语,他的那帮家伙自然会采用。那没有任何意义。他只要把它们从社论那页划掉,在报纸的其余部分是不要紧的。那不过是一时的时髦而已——他对时尚变化可说是久经沙场了。

他对“我们不读华纳德”运动并没有在意。他从男厕所里撕下一张招贴,把它粘在他林肯车的挡风玻璃上,而且还在上面加了“我们也不”几个字,并让它在上面保留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一家中立报纸的摄影师发现并拍了照。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曾经被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出版商们和最精明的金融团伙反对过,诅咒过,指责过。他没法去理解那个叫古斯·韦伯的人的行为。

他清楚《纽约旗帜报》正在失去一部分读者。“一个暂时流行的风潮而已。”他对斯卡瑞特说,同时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他会举办一次打油诗比赛,或者提供一系列购买维克托磁带的赠券,来大幅度提高报纸的发行量,然后立刻将此事抛诸脑后。

他没法振作起来采取充分的行动。他的工作欲望从没像现在这么强烈过。每天早晨,他都带着一种迫切的渴望走进办公室。可是不到一小时,他就发现自己研究起办公室墙壁嵌板之间的接头,而且情不自禁地背诵起记忆中的童谣。那并不是厌倦,不是打哈欠的惬意,而更像是满心希望去打个哈欠,却又打不出来。他不能说他不喜欢工作。只不过它变得令人不愉快而已。不足以逼他作出决策,不足以使他握紧拳头,只能让他收缩一下鼻孔。

他隐隐约约地认为,事情的起因是公众品位的新趋势。他没看到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该像以前那样轻车熟路地追逐并驾驭这次潮流。但他无法追逐了。他没有道德上的顾虑。它不是一个理智地选择出来的积极立场;不是一场以伟大事业为名进行的挑战;只是一种苛求的感觉,一种几乎属于贞节的东西:是那种把脚踩在湿粪上之前的犹豫不决。他想:不要紧——它不会持久——当浪头转向另一个主题的时候,我会回来的——我想这一次我还是静观其变。

他说不出为什么这次看见爱尔瓦时会有不安的感觉。让他莫名其妙的是,爱尔瓦居然说出那句废话,真是古怪。可是还有别的东西;在爱尔瓦退出去的时候,透着一种个人因素;几乎是一个宣告——他再也没有考虑老板意见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