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9页)

但在今年的晚宴上,斯通先生发现汤姆林森的拓展关系之辞,显然只是套话。今年并没有一个让汤姆林森围着团团转,对其唯唯诺诺的人物出现。今年晚宴大家关注的焦点,引导谈话的中心人物,是斯普林格太太。

斯普林格太太五十出头的样子,戴着石榴石首饰,穿了一件暗红色水洗真丝低胸长裙,披着一条精美的金色刺绣羊绒大披肩,样貌出众。但她的举止和着装正好背道而驰,她的一举一动带着男性化的特征,有一种并非刻意而为的豪爽。她低沉的嗓音以及语音语调,都容易让人想起某个著名的女演员。每当要强调某个观点时,她会突然挺直上半身;等观点发表完了,她也就突然松懈下来,双膝微分,瘦骨嶙峋的手垂到膝盖间真丝裙的旋涡里。所以那些雕琢裁剪得无可挑剔的复古款首饰、裙子与它们的穿戴者完全是两种风格,看上去更像是衣服在穿人,而非人在穿衣服。

斯通先生到的时候,她已经确立了当晚风趣幽默的谈话领袖的地位。她一开口,周围的人就眉开眼笑,格蕾丝·汤姆林森像是其中的啦啦队队长。汤姆林森在过去那些年中为重要人物所做的一切,今年变成了格蕾丝对斯普林格太太的所为。斯通后来了解到,斯普林格太太是格蕾丝的朋友。

他们在讨论花的事情。有人赞美格蕾丝为晚宴布置的花卉。(格蕾丝在伦敦西北圣约翰伍德区的康斯坦斯·斯普雷学校上了一个短训课程。她的胸花及晚宴上的种种花卉陈设都得益于此。)

“我唯一喜欢的花,是……”在众人默默地表示赞同之际,斯普林格太太冒出了一句,“西兰花。”

格蕾丝笑了,众人也纷纷附和地笑了起来。斯普林格太太讲完,缩进座位,她的身体似乎在裙子里,以臀部为支撑点,庆祝般地微微摇晃着。她把膝盖分开,轻敏地整理着两腿之间的裙摆,形成一个沟壑,一丝狡黠的微笑闪过脸庞,突显了她方方的下巴。

就这样,她打破了社交谈话中的沉寂,驱散了犹豫,消灭了含混不清的窃窃私语,控制住了全场。

接着,话题转到新近上映的电影上。在此之前,除了偶然大声地发出似是而非的“嗯”之外,汤姆林森几乎一直保持着沉默。他长长瘦瘦的脸看起来比以往更痛苦了,眼神也更忧郁,好像缺了“重要人物”,他就失去了方向。当谈话开始趋向交流电影名称之际,他挺身而出,试图将谈话引导到更高、更适宜的学术层次,因为他认为保持谈话的高水平是他作为主人的特权,也是义务。他说他最近去看了《男人的争斗》,当然,那是在一位重要人物的推荐之下去看的。

“这是一部伟大的电影。”他说得很慢,脸上仍旧一副苦楚的样子。他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而是落在远方某处,好像思路和话语都来自那个地方。“法语片,当然啦。法语片在这方面做得就是特别好。非常伟大。几乎没有对话。让影片很有冲击力,我认为。没有对话。”

“至少我会喜欢这种电影。”斯普林格太太接过话头。她的回应打破了他的若有所思。他立即从沉思的状态中回到现实,看起来像是如释重负。“我讨厌字幕。我一直觉得字幕会让我们错过很多有趣的细节。你看到屏幕上的人在招手,叽里咕噜说着一串话,然后去看字幕,看到的就是一个‘是’,”然后她模拟着某种外语又是一连串叽里咕噜,“然后你再去看字幕,看到的又是一个词,‘不’。”

斯通先生觉得这一评论又风趣,又准确,正是他切身的体会。他非常想说:“是的,是的,我深有同感。”但就在这个时候,格蕾丝又端上了新一轮的雪利酒。格蕾丝在给斯普林格太太倒酒的时候,被风趣幽默的氛围感染,说道:“这杯酒敬你,玛格丽特。未经人手之触碰。”

斯普林格太太挺了挺上半身。“如果你听到别人说未经人手之触碰,那多半可以肯定被脚碰过了。”说完,她举起杯子,好像是要一饮而尽。

斯通先生内心满是仰慕,坐着说不出话来。在他的酒杯再次被倒满之际,他壮起胆子,讲了一句办公室里听来的玩笑话。

“我明白了,”他说,“你是想让我喝胡话说醉了呢。”

人群没有什么反应。汤姆林森看上去依旧很沮丧。格蕾丝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斯普林格太太是真的没有听到。斯通先生举起酒杯放到唇边,慢慢地、长长地呷了一口。这个笑话其实不是他自己的,是会计部的基南爱讲的笑话之一。每次基南讲起这个笑话,办公室里的人都会装出捧腹大笑的样子,他应该有所察觉的,但斯通先生一直真心觉得这个笑话很好笑。他知道用谐音来编造笑话实属品位不佳,但至于为什么品位不佳,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决定保持沉默,不再开口。在大家准备去餐室的时候,格蕾丝带着一丝责备的语气告诉他,斯普林格太太其实还在服丧,她的第二任丈夫刚刚过世。这让斯通先生更坚定了保持沉默的决心,也解释了为什么格蕾丝对斯普林格太太格外关照、斯普林格太太为什么讲起话来肆无忌惮。但她似乎挺享受这种状态,这让本就聪明的她更增添了新的魅力,而她好像对自身的这种魅力也心知肚明。